上午九點，肖博峰站在消費組辦公區入口。
玻璃隔斷後面是二十幾個工位，人人戴着耳機，眼睛盯着至少兩塊屏幕。空氣裏有咖啡味、打印機碳粉味，還有一種低頻的、持續不斷的鍵盤敲擊聲。
趙峰的工位在最裏面靠窗的位置。肖博峰走過去時，趙峰正對着電話用英文快速說着什麼，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眼睛盯着屏幕上跳動的數字。
“……是的，我知道截止時間是今天下午四點。但估值模型裏的WACC參數需要調整，你們給的無風險利率是三個月前的數據……”
肖博峰站在工位旁等。三十秒，一分鍾，兩分鍾。
趙峰終於掛了電話，抬頭看他，眼神像掃描儀一樣從上到下掃了一遍。
“肖博峰？”
“是，趙老師。”
“坐。”趙峰指了指工位旁的一把轉椅，椅子腿邊堆着半米高的文件盒，“你的桌子在那邊，37號。但今天你先坐這兒。”
肖博峰坐下。椅子有點矮，他需要微微仰頭才能看見趙峰的側臉。
趙峰四十歲左右，穿着淺藍色襯衫，袖口挽到手肘，手腕上是一塊黑色運動手表，表盤上有心率監測的光點。他頭發剪得很短，鬢角有些灰白。
“沈墨跟我說了，”趙峰從抽屜裏拿出一個U盤，扔到肖博峰面前，“裏面有二十家A股消費品上市公司過去三年的年報，PDF格式。你的任務：把利潤表、資產負債表、現金流量表的核心數據摘出來，做成Excel。”
肖博峰接過U盤。黑色，32G，貼着寫有“消費組-基礎數據”的標籤。
“截止時間？”他問。
“明早九點。”趙峰已經轉回屏幕，手指重新放在鍵盤上，“格式模板在U盤裏。數據要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單位統一用萬元。做完發我郵箱，抄送周睿。”
“明白了。”
趙峰沒再說話。他打開一個新的Excel文件，開始輸入公式，動作快得像在彈鋼琴。
肖博峰把U盤插進電腦。文件夾裏有二十個PDF文件，每個文件大小都在10MB以上，是掃描版的年報，文字有些模糊。模板Excel裏已經設好了表頭：公司代碼、公司名稱、年份、營業收入、營業成本、銷售費用、管理費用……
他點開第一個PDF，是“伊利股份2004年年報”。三百多頁。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翻頁。
上午十點半，李哲端着咖啡從旁邊走過。
他坐在肖博峰斜對面三個工位的地方，桌子已經布置好了：公司配的ThinkPad筆記本、兩個外接顯示器、一個文具架，甚至還有一個小型加溼器。
帶李哲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女VP，叫林薇。她正站在李哲工位旁，彎腰指着屏幕上的什麼，聲音壓低但清晰：
“……這個DCF模型，終值增長率假設3%太保守了。消費股，至少要給到5%。你改一下，午飯前發我。”
“好的，林老師。”李哲點頭，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
肖博峰收回目光，繼續翻PDF。他翻到利潤表那頁，開始手動輸入數字：
營業收入：8,739,246,512.33
營業成本：5,891,334,567.21
銷售費用：1,245,678,901.45
……
數字很長，他需要反復核對小數點位置。屏幕的光有些刺眼，他眨了眨眼睛。
中午十二點，辦公區的人陸續站起來。有人結伴去樓下食堂，有人打電話訂外賣。
肖博峰沒動。他已經錄完了三家公司的數據，進度是15%。
“吃飯。”趙峰忽然說。他已經站起身，從椅背上拿起西裝外套，“樓下食堂，刷工卡。餐補每天五十，月底結算。”
肖博峰保存文件，起身。
電梯裏擠滿了人。肖博峰站在角落，聽見前面兩個分析師在聊天：
“……昨天路演，那個創始人居然說他們的護城河是‘品牌情懷’。我差點笑出聲。”
“然後呢？”
“然後沈墨問了一句：‘您品牌的復購率是多少？客單價同比變化是多少？用戶流失率是多少？’那人當場卡殼。”
電梯到三樓食堂。自助餐形式，分中餐區和西餐區。肖博峰拿了個托盤，夾了些炒青菜、紅燒肉和米飯，刷工卡時機器顯示：28.5元。
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剛吃兩口，對面坐了個人。
是周睿。
她端着一個小碗沙拉和一杯黑咖啡，坐下時動作優雅得像在拍廣告。
“趙峰給你的任務？”她問，叉子戳起一片生菜。
“整理年報數據。”
“二十家？”
“嗯。”
周睿點點頭，喝了口咖啡：“這是入門儀式。每個實習生都要做一遍，用最笨的方法，手動錄入。”
“爲什麼不用數據庫？”肖博峰問。他知道公司有Bloomberg和Wind終端，可以一鍵導出所有財務數據。
“因爲要你們記住，”周睿放下咖啡杯，“記住這些數字是怎麼來的，記住利潤表裏的每一個項目背後，都是真實的生意。等你手動錄完二十家公司九年的數據，你就會知道，哪些數字是實的，哪些是‘做’出來的。”
她頓了頓，補充道：“當然，大部分實習生只會覺得這是個苦力活。”
“您覺得呢？”肖博峰問。
周睿看了他一眼：“我覺得趙峰讓你坐他旁邊，不是偶然。”
她沒再解釋，開始吃沙拉。兩人沉默地吃完午飯，周睿先起身離開。她走時留下一句話：
“下午三點，22層會議室有實習生培訓，講Excel高級函數。你可以去聽。”
肖博峰點頭。
下午的工作更加枯燥。數字、數字、數字。眼睛開始發酸，手指因爲長時間敲擊鍵盤而僵硬。
四點左右，林薇帶着李哲和另外幾個實習生從旁邊走過，他們要去開項目討論會。李哲抱着筆記本電腦，臉上帶着那種“我正在參與重要事務”的表情。
肖博峰繼續輸入：存貨周轉天數、應收賬款周轉天數、經營性現金流淨額……
五點半，辦公區的人陸續下班。趙峰還在，他正在打電話，語氣越來越急：
“……我知道他們想要高估值，但P/E給到40倍已經瘋了！你看看行業平均才多少？25倍！”
肖博峰錄完了第十五家公司。進度75%。
六點，趙峰掛了電話，揉了揉太陽穴。他轉頭看肖博峰：“還在做？”
“嗯。”
趙峰站起身，走到肖博峰身後，看了一眼屏幕。Excel表格裏已經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格式整齊，顏色標注清晰。
“做得挺快。”他說。
“還有五家。”
趙峰沒說話，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想到這是禁煙區，又塞了回去。
“知道爲什麼讓你做這個嗎？”他問。
“周睿老師說，是爲了記住數字。”
“那是一部分。”趙峰看着屏幕，“更重要的是，讓你知道，在這行裏，百分之九十的時間，你都在做這種枯燥的、沒人看見的基礎工作。像隱形人。”
肖博峰停下手指。
“那些在會議室裏侃侃而談的，在路演台上光彩照人的，”趙峰指了指外面，“他們腳下踩的，就是成千上萬份這樣的數據表。但沒人會記得是誰做的表。”
他頓了頓。
“但你要記住：數字是真的。故事可以是假的，PPT可以美化，創始人可以吹牛，唯獨這些從年報裏摳出來的數字，它是什麼，就是什麼。”
趙峰站起身，拍了拍肖博峰的肩。
“明天九點前發我。做完就下班，別熬太晚。”
他拿起公文包，走了。
辦公區空了。窗外，陸家嘴的燈光一盞盞亮起來，黃浦江對岸的外灘開始閃爍。
肖博峰坐回椅子上，看着屏幕上的數字。
他想起前世在規劃科，整天寫報告、畫圖紙，那些報告裏的數據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爲了配合領導意圖“調整”過的？
在這個地方，至少在明面上，他們要求數字真實。
哪怕做這個工作的人，像個隱形人。
他保存文件，關掉電腦。工卡刷開門禁時，“滴”的一聲在空曠的走廊裏回響。
電梯下降時，他透過玻璃看見城市的夜景。那些燈火裏，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故事？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從今天起，他要學會在數字和故事之間，找到那條屬於他自己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