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廣州。
西關老區一棟三層洋樓裏,吊扇在天花板上慢悠悠轉着,攪動着白切雞和清蒸鱸魚的香氣。紅木圓桌旁,肖博峰放下筷子,看着父親肖國棟從公文包裏抽出一份文件,拍在玻璃轉盤上。
“啪”一聲,轉盤沒動,桌上的湯碗晃了晃。
“區裏張局長親自打的招呼。”肖國棟五十出頭,穿着polo衫,手指關節粗大,是早年掌勺留下的痕跡。他開的“老廣記”在荔灣有三家分店,這棟祖傳洋樓前年拆遷重蓋,現在值七位數。“下周一報到,城建局規劃科。別給我瞎想。”
母親李秀英夾了塊雞腿肉放到兒子碗裏:“先吃飯,菜要涼了。”
肖博峰看着那份合同。A4紙,紅頭文件格式,右下角蓋着鮮紅的公章。前世,他籤了字,然後在規劃科坐了八年,看着廣州房價從八千漲到八萬,看着移動互聯網浪潮席卷一切,自己卻困在公文和會議紀要裏,三十五歲那年體檢,查出一堆毛病。
“爸,”他抬起頭,聲音很平,“張叔那個紡織廠,三個月內要裁第一批人。”
吊扇的嗡嗡聲忽然變得很響。
肖國棟夾菜的手停在半空:“你胡說什麼?”
“原材料成本漲了百分之四十,出口退稅政策下個月調整,歐盟反傾銷調查正在立案。”肖博峰語速不快,每個字都像秤砣一樣砸在桌上,“廠裏現金流撐不過第四季度。張叔找你擔保的那筆貸款,別碰。”
李秀英手裏的筷子掉了一根。
肖國棟盯着兒子,像在看一個陌生人。這個從小到大成績中上、話不多、讓他操了不少心的兒子,此刻坐在那裏,眼神冷靜得可怕。
“你從哪裏聽來的?”肖國棟聲音壓低了,這是他要發火的前兆。
“數據會說話。”肖博峰沒躲他的目光,“紡織協會上半年行業報告第37頁,原材料價格曲線和出口訂單量的背離已經持續六個月。海關總署官網可以查到歐盟立案的預備通知,雖然還沒對外公布。”
“你一個學金融的,懂什麼紡織?”
“我不懂紡織,”肖博峰說,“但我懂周期。”
飯廳陷入沉默。窗外傳來鄰居家電視的聲音,是翡翠台晚間新聞的片頭曲。桌上的老火湯還在冒着熱氣,但空氣已經冷了。
李秀英撿起筷子,勉強笑了笑:“先吃飯吧,這些事……”
“你最近到底在搞什麼?”肖國棟打斷她,身子往前傾,手撐在膝蓋上,“整天對着電腦,神神秘秘的。城建局這份工多少人擠破頭,你知不知道?”
“知道。”肖博峰說,“也知道三年後區裏機構調整,規劃科並到資源局,一半人分流到街道辦。”
“你——”
“爸,我不是在跟你吵架。”肖博峰拿起湯勺,給自己舀了半碗冬瓜薏米湯,動作穩得不像個二十二歲的應屆畢業生,“我是在告訴你,你看得見的未來,和真實要來的未來,是兩回事。”
肖國棟的臉色從紅轉青。他開飯店二十多年,從大排檔做到連鎖,最恨別人質疑他的判斷。尤其這個人是他兒子。
“那你說,”他一字一頓,“什麼是真實要來的未來?”
肖博峰喝了一口湯。湯很鮮,母親熬了四個小時。
“上海。”他說。
飯廳徹底安靜了。
幾秒後,肖國棟笑出了聲,是那種氣極反笑的聲音:“上海?你去上海幹什麼?住地下室?吃泡面?等你混不下去回來,這份工早就沒了!”
“所以我不打算混。”肖博峰放下碗,“我要去摩根士丹利實習。”
“什麼利?”
“摩根士丹利,爸,簡單說就是幫公司融資、上市的機構。”肖博峰補充道,“投行。全球最大的金融服務機構之一。”他頓了頓,“我拿到了終面資格,下周二。”
肖國棟盯着他,像在判斷這是不是又一個荒唐的玩笑。李秀英拉住丈夫的手臂:“阿峰,你別嚇媽媽,那種外國公司……”
“媽,合法合規,正經工作。”肖博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的打印紙,展開,推到轉盤上,“招聘官網的面試通知,可以打電話核實。”
肖國棟沒看那張紙。他點了根雙喜煙,深吸一口,煙霧在吊扇的風裏打轉。
“你要多少錢?”他問。
“五十萬。”
李秀英倒抽一口冷氣。
肖國棟彈了彈煙灰:“理由。”
“第一年實習期薪資覆蓋基本開銷,但我要本金。”肖博峰語速平穩,像在陳述資產負債表,“五十萬,三年爲期。我還你一百萬,外加‘老廣記’品牌升級方案和三家分店的流水翻番。白紙黑字,可以籤對賭協議。”
“如果輸了呢?”
“我回來,籤你這份合同,去規劃科上班。”肖博峰說,“從此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飯廳裏只剩下吊扇轉動的聲音。
肖國棟把煙按滅在骨碟裏,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他經營了半輩子的街區,騎樓、茶餐廳、涼茶鋪,再遠處是正在蓋的購物中心。這個世界在他看來是穩固的,有章可循的——好好讀書,找個穩定工作,娶妻生子,像這棟洋樓一樣,把根扎深。
而他的兒子,想乘風飛走。
“你那個什麼紡織廠的預言,”肖國棟背對着他,“怎麼證明?”
“三個月。”肖博峰說,“如果三個月內張叔的廠沒事,我立刻去城建局報到,一分錢不要。”
肖國棟轉過身。他看着兒子,看了很久。
“卡在你媽那裏。”他終於說,“明天自己去取。”
李秀英想說什麼,被丈夫抬手制止。
“但我告訴你,”肖國棟走回桌邊,手指點着那份紅頭合同,“五十萬,是我給你交的學費。學得會,是你本事。學不會,就給我老老實實回來。這個世界,沒你想的那麼好混。”
肖博峰點頭:“明白。”
飯局草草收場。李秀紅着眼睛收拾碗筷,肖國棟坐在沙發上繼續抽煙,電視裏在播股市新聞,上證指數突破了4200點,主持人聲音亢奮。
肖博峰回到三樓自己的房間。房間還保留着高中時的樣子,書架上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牆上有曼聯隊的海報。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夏夜的風涌進來,帶着玉蘭花的味道。
遠處,珠江新城的寫字樓燈火通明,中信廣場的尖頂刺向夜空。那裏有他前世錯過的十年,有移動互聯網的浪潮、金融市場的癲狂、無數財富神話的誕生與破滅。
也有他這一世,必須抓住的東西。
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掏出來,是一條短信:
“肖博峰先生,您投遞的摩根士丹利暑期分析師崗位面試安排已確認。時間:6月12日(周二)上午9:30。地點:上海浦東陸家嘴環路……”
他讀完,刪掉短信。
窗外,一輛夜班公交車駛過,車燈在街道上拖出流動的光帶。這座城市正在沉睡,也在蠢蠢欲動。三個月後,美國次貸危機會初現端倪;一年後,雷曼兄弟會倒下;三年後,智能手機會重新定義世界。
而他,站在2007年夏天的這個夜晚,手裏握着五十萬本金和一份重生的記憶。
足夠了。
他關掉房間的燈,只留下窗外城市的光。那些光點連成線,線連成網,網籠罩着整個時代。
“這一世,”他對着夜色,低聲說,“風口,我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