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凜冽的北風卷着鵝毛般的大雪,從長白山的林海雪原上呼嘯而過。天與地之間,白茫茫一片。
李衛國趴在一個雪窩子裏,身上披着一張白色的羊皮襖,幾乎與周圍的雪地融爲一體。他一動不動,已經在這裏趴了快兩個時辰,睫毛上都掛上了一層細碎的冰霜。他的眼睛像鷹一樣,死死盯着百米開外那片被風吹得光禿禿的鬆林。
“爹,這天兒,狍子還能出來?”一個壓低了的聲音從旁邊另一個雪窩子裏傳來,是比李衛國小幾歲的李衛民,他凍得有些受不住了。
“別出聲。”李衛國頭也不回,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又冷又硬,“風能蓋住味兒,也能蓋住聲兒。它聽不見,就聞不見。等着。”
李衛民不再說話,只是把凍僵的手揣進懷裏,又往雪窩子裏縮了縮。
時間一點點過去,風似乎更大了。就在李衛民幾乎要睡着的時候,李衛國的聲音突然響起。
“來了。”
李衛民猛地一個激靈,順着李衛國的視線望去,只見遠處鬆林邊緣,果然出現了一個灰黃色的影子。那是一只健碩的公狍子,正低着頭,小心翼翼地用蹄子刨開積雪,尋找着下面的草根。
李衛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他那杆老舊的漢陽造步槍。這槍比他的年紀還大,槍托被磨得油光發亮,但槍管卻擦拭得一塵不染。他沒有立刻瞄準,而是靜靜地觀察着,觀察着風向,觀察着狍子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哥,打啊!”李衛民急了。
“等它吃。”李衛國的話音剛落,那只狍子似乎找到了什麼美味,停下了刨動的蹄子,專心致志地啃食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李衛國動了。他的動作沒有任何預兆,舉槍、開保險、瞄準、擊發,一氣呵成,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砰!”
一聲沉悶的槍響在風雪中傳出老遠。
遠處的狍子猛地一顫,隨即轟然倒地,鮮血迅速染紅了身下的白雪。
“中了!”李衛民興奮地從雪窩子裏跳出來,就要往那邊跑。
“趴下!”李衛國厲聲喝道。
李衛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又趴回了雪地裏。
李衛國依舊保持着舉槍的姿勢,眼睛透過準星,一動不動地盯着倒地的獵物。過了足足半分鍾,他才緩緩放下槍。
“行了,過去吧。記住,老獵人說過,沒死的獵物會裝死,你一過去,它就給你來個開膛破肚。”
李衛民吐了吐舌頭,爬起來,和李衛國一起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獵物。
“哥,你這槍法真是神了。隔着這麼遠,風還這麼大,一槍就撂倒了。”李衛民圍着狍子,滿臉都是佩服。
“爹教的。他說,槍是獵人的命,子彈是獵人的糧。不能浪費。”李衛國說着,熟練地從腰間拔出獵刀,開始處理獵物。
兄弟倆扛着處理好的狍子回到家時,天已經快黑了。
這是一個坐落在山坳裏的小村子,只有十幾戶人家。李家的房子是石頭壘的,在村子最東頭,屋頂的煙囪正冒着嫋嫋的炊煙。
“回來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一個穿着粗布棉襖的姑娘正站在門口,手裏拿着掃帚,清掃着門前的積雪。她叫杏兒,是李衛國的未婚妻。看到李衛國肩上的狍子,她眼睛一亮,臉上露出了笑容。
“杏兒,外面冷,快進屋。”李衛國看到她,眼神裏那股冰冷的勁兒才化開了一些。
“不礙事,等你們回來呢。嬸兒都把飯做好了。”杏兒說着,接過了李衛民手裏的東西。
進了屋,一股熱氣夾雜着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回來了?快上炕暖和暖和。”李衛國的娘王氏正從鍋裏往外盛着玉米餅子。
“爹呢?”李衛國問。
“在你那屋擦槍呢。”王氏努了努嘴。
李衛國把狍子放到牆角,走進裏屋。
父親李栓正坐在炕上,就着油燈的光,用一根通條仔細地擦拭着一杆老套筒。
“爹。”
“嗯,回來了。有收獲?”李栓眼皮都沒抬。
“打了只肥的。”
“衛民開的槍?”
“我。”
李栓這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擦槍:“你那杆漢陽造,該換個膛線了。打出去的火藥氣,有點散。”
“還能用。”李衛-國說。
“湊合着用,早晚要出事。”李栓把通條抽出來,對着燈光看了看,“吃飯吧。”
晚飯很簡單,玉米餅子,一鍋白菜燉土豆,還有一小碟鹹菜。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得熱熱鬧鬧。
“衛國啊,你跟杏兒的婚事,我看就定在開春化了凍吧?”王氏夾了一筷子菜給杏兒。
杏兒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低着頭,小聲說:“嬸兒,不急的……”
“啥不急的,都多大的人了。”王氏笑着說。
一直悶頭吃飯的李栓突然開口了:“再等等。”
屋裏的氣氛頓時安靜了下來。
王氏有些不高興:“等啥啊等?還要等到啥時候?”
李栓放下筷子,喝了一口劣質的燒酒,嘆了口氣:“山下不太平。我今天下山去鎮上換鹽,聽說了,小鼻子……不對,是日本人,把奉天城都給占了。”
“啥?占了奉天?”王氏和李衛民都愣住了。他們雖然住在深山裏,但也知道奉天是多大的地方。
“可不是嘛。鎮上都亂了,好多人往關裏跑。我還看見一隊穿着黃皮的兵,開着鐵殼子車,嗚嗚地就過去了,那槍都架在車上,嚇人得很。”李栓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李衛國一直沒說話,只是聽着。
“爹,那不就是當兵的嗎?跟咱們有啥關系?”李衛民不以爲然。
“你懂個屁!”李栓瞪了他一眼,“那不是咱們的兵!是日本人的兵!我跟你哥說過多少次,咱們的槍口,只能對準林子裏的畜生,永遠不能對準自己的同胞。可人家呢,是拿着槍來占咱們的地盤,殺咱們的人!”
李栓越說越激動,把酒碗重重地墩在桌上:“這世道,要亂了。”
屋子裏一片沉默,只有窗外的風雪聲。
杏兒有些害怕,往李衛國身邊靠了靠。
李衛國伸出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手,然後抬起頭看着父親,一字一句地問:“爹,要是日本人打到咱們這兒來呢?咱們的槍口,能對準他們嗎?”
李栓看着自己的大兒子,看着他那雙像狼一樣明亮的眼睛,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們,不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