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爺下葬那天，天陰沉沉的，像是要塌下來一樣。村裏的人家，湊不出像樣的棺材，只能用幾塊舊門板釘了一個匣子。
葬禮過後，村子裏死氣沉沉。家家戶戶都在發愁，那一百斤白面，二十只雞，要去哪裏湊。
“他爹，咱們家就剩下三只老母雞了，那還是留着下蛋給杏兒補身子的。”王氏一邊篩着發了黴的玉米粒，一邊發愁。
“還能咋辦？先湊吧。把各家的都湊一湊，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再去山裏想想辦法。”李栓坐在門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煙。
“爹，我去！”李衛國背着弓箭，從屋裏走出來，“我去山裏，看能不能打點野雞野兔，下山去鎮上換點錢，買點白面回來。”
“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王氏立刻反對，“日本人還在山裏搜呢！”
“沒事，娘。我不走大路，專挑他們不敢走的地方。他們不熟，我熟。”李衛國看了一眼院角那幾只老母雞，“把雞留着，給杏兒。”
杏兒正在旁邊納鞋底，聽到這話，臉上一紅，停下了手裏的活計：“衛國，不用……家裏的事要緊。”
“你的事，就是家裏的事。”李衛國說完，對李栓說：“爹，我去了。”
李栓看着他，點了點頭：“天黑前一定回來。別逞能。”
“知道了。”
李衛國背着弓箭，腰裏別着獵刀，消失在了山林裏。他沒有帶槍，槍還藏在炕洞裏。他知道，現在帶槍出去，要是碰上日本人，就是有嘴也說不清了。
他走後沒多久，村口的狗又叫了起來。這一次，比上次來得更猛烈，更急促。
“來了！又來了！”村裏有人驚慌地喊道。
李栓猛地站起身，臉色變得煞白。他沖出院子，只見村口的山路上，出現了一大隊日本兵，黑壓壓的一片，至少有上百人。隊伍前面，還有幾個騎着高頭大馬的軍官。
“快！衛民，帶你娘和杏兒，躲到後山的地窖裏去！快！”李栓沖着屋裏大吼。
“爹！那你呢？”李衛民跑了出來。
“我跟你爹留下！”王氏也跟着跑出來，手裏還拿着一根擀面杖。
“胡鬧！你們娘倆去能幹啥？送死嗎？”李栓急得眼睛都紅了，“衛民，聽話！把她們帶走！這是命令！”
李衛民咬了咬牙，拉着王氏和杏兒就往後山跑。
“當家的！”王氏哭喊着。
“快走！別回頭！”李栓吼道。
很快，日本大部隊就開進了村子。爲首的是一個騎在馬上的大佐，穿着筆挺的軍呢ou，戴着白手套，馬靴擦得鋥亮。他就是佐佐木健一。他冷漠地掃視着這個貧窮的小山村，眼神裏充滿了鄙夷。
“報告太君！”上次那個翻譯官小跑着過來，點頭哈腰，“就是這個村子！上次就是他們，私藏武器，還打死了趙四爺！”
佐佐木沒有說話，只是輕輕一抬手。他身後的士兵立刻散開，將整個村子團團圍住，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每一個村民。
“鄉親們，都出來！都到村子中間的空地上去！”翻譯官扯着嗓子大喊。
村民們被日本兵用刺刀逼着，從各自的屋子裏走了出來，戰戰兢兢地聚在了一起。
李栓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看着馬上的佐佐木，不卑不亢地開口：“長官，我們已經按照你們的要求，在準備糧食和雞了。你們這次來，又是爲了什麼？”
佐佐木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嘰裏呱啦地說了一串。
翻譯官立刻翻譯道：“佐佐木大佐閣下問你，這個村子，是不是窩藏了反滿抗日的土匪？”
“沒有！絕對沒有！”李栓大聲說，“我們都是靠打獵爲生的良民！”
“良民？”佐佐木冷笑了一聲，又說了一句日語。
“大佐閣下說，他不喜歡撒謊的人。”翻譯官的語氣也變得陰森起來，“昨天晚上，我們有一支巡邏小隊在附近失蹤了。有人看到，他們就是往你們這個村子的方向來的。說！他們在哪？”
“我們沒見過！真的沒見過！”村民們紛紛辯解。
“不見棺材不落淚！”翻譯官惡狠狠地說，“太君說了，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把土匪交出來，或者說出他們的下落！否則，就讓你們整個村子，給皇軍的勇士陪葬！”
村子裏一片死寂，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佐佐木似乎失去了耐心，他從馬鞍旁抽出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槍，在手裏把玩着。那槍的握把上，刻着一朵精致的櫻花。
“看來，你們是不準備合作了。”佐佐-木用生硬的漢語說道，他的聲音很平靜，卻讓人不寒而栗。
他把手槍的槍口，對準了人群中一個抱着孩子的年輕婦人。
“不要！”婦人嚇得尖叫起來。
李栓一個箭步沖了過去，張開雙臂，擋在了那個婦人面前。
“長官！禍不及妻兒！你們有什麼事，沖我來！我是這個村子的獵戶頭！”
佐佐木看着李栓，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微笑。他緩緩地把槍口，從婦人身上，移到了李栓的額頭上。
“你很有勇氣。”佐佐木說，“可惜，用錯了地方。在大日本皇軍面前，你們的勇氣，一文不值。”
“我們是中國人！死，也要站着死！”李栓挺直了胸膛，眼睛死死地瞪着佐佐木。
“說得好。”佐佐木點了點頭，然後，扣動了扳機。
“砰！”
一聲槍響。李栓的額頭上出現一個血洞，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後倒了下去。
“啊——！”人群中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殺！”佐佐木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砰！砰！砰！”
“噠噠噠噠……”
機槍的怒吼聲，步槍的射擊聲，村民的慘叫聲，瞬間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血色的死亡交響樂。
後山的地窖裏，王氏和杏兒聽到了槍聲，瘋了一樣就要往外沖。
“娘！杏兒姐！不能出去啊！”李衛民死死地堵着地窖口，哭着喊道。
“放開我！我要去找你爹！”
就在這時，幾個日本兵端着槍，獰笑着朝地窖這邊走了過來。
“這裏有地道！裏面肯定藏着人！”
他們很快就發現了地窖的入口，幾個人合力，一把就將堵門的李衛民給拽了出來。
“八嘎！”一個日本兵用槍托狠狠砸在李衛民的頭上，李衛民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了血泊裏。
“不！”王氏和杏兒從地窖裏沖了出來。
當王氏看到丈夫和兒子的屍體時，她像瘋了一樣，抓起地上一塊石頭，就朝一個日本兵沖了過去。
“我跟你們拼了！”
“砰！”
子彈穿透了她的胸膛。
杏兒被兩個日本兵抓住了胳膊，她拼命地掙扎着。
“放開我！你們這群畜生！”
“花姑娘！喲西！”日本兵發出淫邪的笑聲，就要把她往屋子裏拖。
杏兒絕望地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李家人，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掙脫一只手，然後狠狠地朝旁邊一堵石牆撞了過去。
“衛國……”
這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
李衛國打到了一只野兔，正往家趕。離村子還有一裏地的時候，他聽到了槍聲。
他心裏“咯噔”一下，扔下兔子，瘋了一樣朝村子的方向跑去。
當他跑到村口的山坡上時，他看到了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村子裏，火光沖天，濃煙滾滾。他的家，已經變成了一片火海。地上，躺滿了村民的屍體。
他看到了父親，看到了弟弟，看到了母親。
然後，他看到了兩個日本兵，正從他家的屋子裏，拖出來一具屍體。
是杏兒。
他看到一個日本軍官，正站在他父親的屍體旁，用一塊白色的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着一把手槍。那把槍的握把上，有一朵刺眼的櫻花。
“啊——！”
李衛國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眼睛瞬間變得血紅。他想沖下去，但他僅存的理智告訴他，不能。
他被一個日本兵發現了。
“那裏有人！”
“砰！砰！”
子彈貼着他的頭皮飛了過去。一發子彈打中了他的肩膀，巨大的沖擊力帶着他滾下了山坡。
他顧不上疼痛，連滾帶爬地沖進了茂密的叢林。
身後，是日本兵的叫罵聲和零星的槍聲。
他不敢回頭，他拼命地跑，跑。
血，從他的肩膀上不斷地涌出來，染紅了他的半邊身子。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聽不到槍聲，直到再也跑不動了，才一頭栽倒在雪地裏，昏了過去。
黃昏，血色的黃昏，將他的身影，和這片燃燒的土地，一起吞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