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二十八分,摩根士丹利上海辦公室28層,交易大廳。
白日裏閃爍不息的紅綠屏幕此刻大多陷入黑暗,像一群沉睡的巨獸。只有角落一台Bloomberg終端還亮着,幽藍的光映在肖博峰臉上。空氣裏殘留着咖啡的焦苦、打印機碳粉的微嗆,以及一種高強度腦力勞動後特有的、近乎臭氧的疲憊氣息。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翻飛,Excel表格隨着公式的填充迅速膨脹。任務很簡單,也很枯燥:整理過去三年公司與全球主要交易對手(Counterparties)的所有未結清衍生品頭寸,並按幣種、期限、抵押品情況分類,爲下周的“雷曼兄弟壓力測試”準備基礎數據。
趙峰把這項任務扔給他時,眼皮都沒抬:“歷史交易數據,後台導出的原始格式。明早九點,分類清晰的匯總表放我桌上。這是基本功,別搞砸。”
基本功。肖博峰看着屏幕上數以萬計的原始記錄,它們像一團糾纏的毛線。名稱縮寫不一致,幣種代碼混用,有些交易的到期日字段甚至是空的。前世他剛入行時,最恨這種“垃圾進、垃圾出”的活兒,覺得是浪費生命。但現在他明白,數據不會騙人,但數據可以埋沒真相。梳理它們,是看見真相的第一步。
他喝了一口王歡出門前給他泡在保溫杯裏的枸杞茶,微甜,溫熱。與周遭冰冷的電子設備格格不入,卻有效地驅散了深夜的寒意和困意。他想起晚上分別時,王歡仔細檢查他背包裏有沒有帶充電寶和零食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彎了一下。
隨即,他的注意力回到屏幕。指尖在觸摸板上滑動,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密密麻麻的記錄。雷曼兄弟(LEH)、貝爾斯登(BSC)、美國國際集團(AIG)、高盛(GS)……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閃過。他的大腦像一台精密的過濾器,自動將“前世記憶”與眼前數據交叉比對。
忽然,他滾動的手指停住了。
一條記錄孤零零地嵌在一堆利率互換交易中間。交易對手:Lehman Brothers Special Financing Inc.(雷曼兄弟特殊融資公司)。產品類型:無限期、無評級、非標準化的信用違約互換(CDS)。名義本金:8.5億美元。抵押品:無。錄入時間:2005年11月。
肖博峰的瞳孔微微收縮。
雷曼特殊融資公司,這是雷曼爲了繞開監管、從事高風險表外業務而設立的數百個“特殊目的實體(SPV)”之一。無限期、無評級、非標準化——這三個詞組合在一起,在金融行話裏等於“這東西沒人知道到底值多少錢,也沒人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爆”。8.5億美元,沒有抵押品。
他迅速調出公司與雷曼兄弟所有實體的交易匯總。這條記錄,在匯總表裏被歸在“其他衍生品-其他”類別下,金額混在了一堆零碎頭寸裏,毫不起眼。如果不是這樣逐條檢視原始數據,它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前世,雷曼破產後,摩根士丹利確實因爲與雷曼錯綜復雜的交易關系而承受了巨大壓力,但具體損失細節並未完全公開。這條隱藏的、無抵押的CDS,會不會是其中一顆未被充分評估的“暗雷”?
他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凌晨三點十七分。
沒有猶豫。他新建了一個工作表,將這條記錄單獨粘貼進去,高亮標黃。然後,他調出了公司內部關於交易對手風險敞口(Counterparty Exposure)的計算模型說明文檔,以及過去六個月所有關於雷曼兄弟的公開市場信息、研報摘要,甚至財經新聞裏分析師對雷曼流動性的零星評論。
他開始工作。不再只是整理,而是分析。
首先,他明確了交易核心要素:我方爲該CDS的保護買方,參考資產爲美國次級抵押貸款支持債券(ABS)池,若雷曼發生違約或參考資產信用事件觸發,我方有權要求對方支付全額名義本金對應的賠付。基於這一前提,他估算了在幾種不同壓力情景下的潛在損失,數字跳出來,從數千萬到上億美元不等。
其次,他查閱了公司與雷曼的主協議(ISDA Master Agreement),重點看了“交叉違約”和“提前終止”條款。如果雷曼在其他債務上違約,這條CDS將觸發提前終止並要求立即支付,可能性極高。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他將這條“異常”頭寸,與近期貝爾斯登(BSC)暴露出來的問題進行了類比。他在備注欄裏用冷靜的語調寫道:
“此頭寸特征(無限期/無評級/非標/無抵押)與近期市場關注的部分高風險次貸產品結構相似。交易對手‘雷曼兄弟特殊融資公司’爲典型SPV,透明度低。建議:1. 提請風險部門對該SPV及其他類似實體的所有頭寸進行專項評估;2. 壓力測試中,對該類頭寸的違約損失率(LGD)與違約概率(PD)假設需采用極端情景。”
他沒有寫下的是:根據記憶,雷曼在次貸上的風險敞口和表外業務的混亂程度,比此刻市場想象的還要嚴重得多。這條CDS,只是冰山露出一角的水滴。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蒙蒙亮。他將整理好的、條理清晰的基礎數據匯總表,連同那份只有一頁、但包含了具體發現和建議的“數據異常提示”工作表,一起保存。在提交給趙峰的郵件裏,他寫道:
“趙老師,基礎數據整理完畢,匯總表見附件一。在整理過程中,注意到一條與雷曼特殊融資公司的歷史交易記錄,其特征在當前市場環境下可能需額外關注。相關情況及初步思考詳見附件二(標記爲‘供參考’)。請您審閱。”
措辭平靜,定位清晰——他只是完成了基礎工作,並附上了一份“僅供參考”的觀察。決定權在趙峰手裏。
按下發送鍵時,窗外陸家嘴的輪廓正在晨霧中顯現。連續工作了近二十個小時的疲憊感終於涌上,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他關掉電腦,收拾好背包,離開了依舊空曠寂靜的交易大廳。
電梯下行時,他收到一條短信,來自王歡:“通宵了?早餐在冰箱,三明治,記得用微波爐熱一下。我去上班了。”
很簡單的幾句話。肖博峰靠在冰涼的電梯轎廂壁上,看着屏幕上那行字,緊繃的神經似乎被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拂過。他回了一個字:“好。”
內心直給: 真相往往藏在最枯燥的細節裏。而支撐你挖掘真相的,有時就是冰箱裏一份記得要加熱的三明治。
上午十點,補覺不到三小時的肖博峰被手機震動吵醒。是趙峰。
“你發我的東西看了。” 趙峰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更沙啞,背景音有些嘈雜,“那條CDS的情況,我知道了。附件二的內容,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起。上午的例會你不用來了,繼續休息。下午如果來公司,直接找我。”
電話掛得幹脆利落。
肖博峰放下手機,重新閉上眼睛。他知道,那顆水滴滴入水面,或許沒有驚濤駭浪,但漣漪已經蕩開。趙峰那句“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起”,就是一種變相的認可和接手。而“直接找我”,意味着這條隱晦的通道,正在他面前悄然拓寬。
下午,當他回到辦公室時,感覺氣氛有些微妙。
帶教師傅趙峰看他的眼神裏,多了些之前沒有的東西,不是親切,更像是一種審慎的評估。而同組的李哲,在一次擦肩而過時,似乎不經意地問了句:“昨晚又熬通宵了?這麼拼。” 語氣平常,但肖博峰捕捉到了那目光深處一閃而過的東西,不是關心,是探查。
他如常坐下,打開電腦。內部通訊軟件上,趙峰的消息跳出來:“晚上有空的話,把壓力測試模型中關於交易對手關聯度的部分再過一遍,特別是金融機構相互持有的次級債部分。有些假設,可以更大膽一點。”
這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數據整理任務。這是在讓他觸碰模型的核心假設。
肖博峰回復:“收到。我會重點看一下。”
他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開始工作。屏幕的光映在他平靜的臉上。
傍晚,當他去茶水間接水時,無意中聽到兩個風險部門的同事在低聲交談,片段飄進耳朵:“……上頭突然要求全面排查所有SPV頭寸,特別是跟雷曼有關的……也不知道是誰提的醒……” 另一個聲音:“噓,小點聲。總之,山雨欲來啊。”
肖博峰接滿水,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山雨欲來?不,他知道,有些雨,早已在雲端積聚了太久。而他剛才遞出的,或許不是傘,而是一份更精確的天氣預報。
只是這份預報,能有多少人真正聽進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