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點,肖博峰下樓時,肖國棟已經坐在紅木茶幾旁泡茶。
紫砂壺冒着熱氣,茶幾上攤着幾張A4紙。李秀英在廚房煎蛋,油煙機的聲音嗡嗡響。
“坐。”肖國棟沒抬頭,往兩個杯子裏注水。
肖博峰坐下。晨光透過滿洲窗的彩色玻璃照進來,在地上投出斑斕的光斑。牆上掛鍾的秒針一格一格地走。
“五十萬,”肖國棟推過來一張工行卡,金色的盾牌標志在光下發亮,指尖在卡面上頓了一下,“你媽的名字。密碼是你生日倒過來。”
肖博峰拿起卡。塑料材質,邊緣光滑,裏面有他這一世的第一筆啓動資金。
“協議我找人擬了。”肖國棟把茶幾上那幾張紙轉過來,“你看看。”
標題是《家庭借款與對賭協議》,正文五頁,條款清晰得不像出自一個飯店老板之手。肖博峰快速掃過核心條款:
1. 借款金額50萬元人民幣,無息,期限三年。
2. 期滿歸還100萬元整。
3. 附加條件:需提供“老廣記”品牌系統化升級方案(含視覺系統、菜品標準化流程、三家分店營收提升路徑),方案需經肖國棟認可。
4. 履約失敗則乙方(肖博峰)須返回廣州,接受甲方(肖國棟)安排的工作,且五年內不得再提自主創業。
最後一條用黑體加粗。
“找陳律師擬的?”肖博峰問。陳律師是“老廣記”的法律顧問。
肖國棟喝了口茶:“你管誰擬的。敢籤嗎?”
肖博峰從筆筒裏抽出籤字筆,在乙方籤名處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工整。然後從錢包裏拿出印泥,按了指紋。
紅印在紙上洇開一小片。
肖國棟看着他做完這一切,眼神復雜。這個兒子昨天還像個學生,今天籤五十萬對賭協議時,手都沒抖一下。
“你就這麼有信心?”他問。
“不是信心。”肖博峰把協議推回去,“是知道。”
“知道什麼?”
“知道三年後,這五十萬放在銀行裏,還是五十萬。放在我手裏,”他頓了頓,“可以變成撬動未來的杠杆。”
李秀英端着煎蛋和粥出來,眼睛還是紅的。她把盤子放在兒子面前,手指在圍裙上擦了擦,從口袋裏掏出一疊用橡皮筋扎好的百元鈔票。
“這是五千塊,”她聲音有點啞,“上海物價貴……別餓着自己。”
肖博峰接過錢。紙幣帶着體溫。
“媽,我會還你的。”
“誰要你還。”李秀英別過臉,“平安回來就行。”
吃完飯,肖博峰上樓收拾行李。一個24寸行李箱,裝了五件襯衫、三條褲子、筆記本電腦、充電器,還有幾本金融專業的書。剩下的空間,他塞了一包母親準備的涼茶沖劑和兩罐橄欖菜。
下午兩點,他拖着箱子下樓。
肖國棟站在門口,手裏拿着車鑰匙:“送你去車站。”
“不用了爸,地鐵直達。”
“我說送就送。”
黑色雅閣駛出西關,穿過上下九擁擠的人流,上內環。空調開得很足,車裏只有電台的聲音,女主播在講今日股市又漲了百分之二。
快到廣州東站時,肖國棟忽然開口:“張叔那邊,我昨天打了電話。”
肖博峰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廣告牌:“他怎麼說?”
“罵了我一頓,說我聽風就是雨。”肖國棟打轉向燈,車子拐進火車站停車場,“但我把貸款擔保的事,往後推了。”
肖博峰轉過頭。
肖國棟停好車,熄火,手還握着方向盤:“三個月。我等你說的‘驗證’。”
“不會讓你等那麼久。”肖博峰說,“下個月,你會聽到風聲。”
父子倆對視一眼。肖國棟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抽出一根,沒點。
“到了上海,”他說,“有事打電話。五十萬不夠……再說。”
這幾乎是這個廣東男人能說出的最柔軟的話了。
肖博峰點頭:“好。”
他拖着行李箱走進車站。玻璃門反射出身後的城市——騎樓、榕樹、擁擠的街道,是他前三十五年未曾真正離開的故鄉。
這一世,他要提前告別了。
晚上八點,廣州東開往上海的高鐵加班車抵達上海站。
肖博峰拖着箱子出站,溼熱空氣撲面而來,和廣州相似,但氣味不同——少了老火湯和涼茶的味道,多了梧桐樹和機油的氣息。
他打了輛車:“靜安區北京西路,謝謝。”
司機是本地人,從後視鏡打量他:“來打工的?”
“實習。”
“哦,大學生。”司機語氣緩和了些,“靜安好啊,市中心。不過那邊老房子多,租金不便宜。”
車子駛過高架,夜色裏的上海鋪展開來。霓虹燈、玻璃幕牆、還在施工的工地,和記憶裏2025年後的繁華相比,此刻的陸家嘴還顯得有些單薄——環球金融中心還沒封頂,上海中心連地基都沒挖。
但正是這種“未完待續”的狀態,才意味着機會。
車停在一個老小區門口。肖博峰付錢下車,按照短信上的地址找到3號樓,爬上五樓。樓道燈是聲控的,腳步一重就亮,一輕就滅。
501室的門上貼着手寫的便籤:“肖先生,鑰匙在門墊下。”
他彎腰摸出黃銅鑰匙,開門。
四十平米左右的老公房,客廳很小,擺着布藝沙發和折疊餐桌。臥室門關着,裏面傳出電腦風扇的聲音。他的次臥門開着,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櫃,一張書桌。窗戶外面是另一棟樓的外牆,距離近得能看清對面人家晾的內衣。
但房間幹淨。床鋪好了,藍色的格子床單,枕頭蓬鬆。書桌上放着一盆綠蘿,葉子剛澆過水。
他放下箱子,聽見主臥門開了。
一個女孩走出來,扎着馬尾,穿着印有卡通圖案的居家T恤和短褲,手裏拿着水杯。看到肖博峰,她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你是肖博峰吧?我是王歡,房東姐姐說你這周末到。”
聲音清脆,帶點江浙口音,但不重。
“你好。”肖博峰點頭,“打擾了。”
“不打擾不打擾。”王歡走到廚房,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冰水遞給他,“先喝點水。這邊夏天悶,五樓沒電梯,爬上來一身汗。”
肖博峰接過。水瓶很冰,外面凝着一層水珠。
“我住主臥,帶獨立衛浴。你用外面的衛生間,熱水器要提前開。”王歡語速很快,像在背誦注意事項,“廚房可以共用,但做完飯要收拾幹淨。垃圾每天倒,樓下垃圾桶晚上九點後會清運。”
她忽然停住,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不是說太多了?你先收拾吧,有什麼事再問我。”
肖博峰搖頭:“謝謝。很詳細。”
王歡擺擺手,回了主臥。關門之前,她又探出頭:“對了,樓下左轉有便利店,二十四小時營業。但東西比超市貴,你要買日常用品,周末可以去大賣場。”
門關上了。
肖博峰站在原地,聽着主臥裏隱約傳來的鍵盤敲擊聲,又看看手裏冰鎮的水。
這個陌生的城市,給了他第一個帶着溫度的觸點。
他打開行李箱,把衣服掛進衣櫃,書擺在桌上。綠蘿的葉子在風扇的風裏輕輕晃動。
手機震動。
他掏出來,是新的短信:
“肖博峰先生:摩根士丹利暑期分析師終面提醒。請於6月12日(周二)上午9:15前抵達陸家嘴環路123號上海環球金融中心28層前台。請攜帶身份證、學歷證明復印件及個人簡歷三份。收到請回復確認。”
他鍵入“確認”,發送。
窗外傳來遠處工地的打樁聲,沉悶,有節奏,像這個城市的心跳。
他把冰水喝完,瓶子放在桌上。然後從行李箱側袋裏拿出那份對賭協議,壓在了書桌玻璃板下。
五十萬。
三年。
上海。
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