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最窮的老光棍,最近紅光滿面。
我偷偷跟蹤他,發現他每天傍晚都溜進後山。
荒草叢生的亂墳崗裏,有個漂亮女人在等他。
那女人沖他一笑,他就像丟了魂似的跟着走。
我跟到深處,看見她們掀開一塊墓碑,鑽了進去。
我叫陳二狗,陳家村土生土長,今年二十八,還沒娶媳婦。
不是我不想,是家裏真的窮。
我們村有個老光棍,叫陳老栓,六十多了,比我還窮。
他住村西頭那間快塌的土坯房,平時靠撿破爛、幫人幹零活過活。
他身上那件破棉襖穿了十幾年,補丁摞補丁。
可最近一個月,陳老栓變了。
人精神了,腰板直了,臉上有光了,連那件破棉襖都換成了半新的夾克。
更邪門的是,他居然開始買肉吃了。
前天我在村口小賣部碰見他,他正掏錢買五花肉,還是肥瘦相間的好肉。
“栓叔,發財啦?”我湊過去問。
陳老栓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沒啥,最近活兒多。”
他眼神躲閃,拎着肉匆匆走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心裏直犯嘀咕。
陳老栓能有啥活兒?
這窮山溝裏,年輕人都在外打工,留守的老弱病殘,誰雇他幹活?
就算有,也不可能天天買肉吃。
不對勁。
我這人好奇心重,又閒着沒事,決定盯着他看看。
第二天下午四點多,我就蹲在陳老栓家對面的草垛後面等。
等到太陽快落山,陳老栓出來了。
他換了身幹淨衣服,頭發還用水抹了抹,朝着後山方向走去。
後山那地方,邪性。
說是山,其實就是個大土坡,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墳。
我們村的祖墳都在那兒,這些年年輕人死在外頭,骨灰運回來也埋那兒,墳頭越來越多,白天看着都瘮人,晚上更沒人敢去。
陳老栓去那兒幹啥?
我悄悄跟在後面,保持二十多米的距離。
山路難走,雜草叢生,陳老栓卻走得輕快,像是個年輕小夥。
翻過一道坡,墳地到了。
這時候天已經暗了,殘陽如血,照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墓碑上,泛着詭異的光。
陳老栓在墳地裏穿行,最後停在一座孤墳前。
那墳有些年頭了,墓碑上的字都模糊了,周圍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
我躲在三十米外的一棵老槐樹後面,屏住呼吸。
就見陳老栓站在墳前,左顧右盼,像是在等人。
過了大概五分鍾,墳後面的荒草動了。
一個女人從草叢裏走了出來。
我眼睛都直了。
那女人太漂亮了。
看上去二十出頭,皮膚白得像雪,瓜子臉,大眼睛,嘴唇紅豔豔的。
她穿着一條紅色連衣裙,身材凹凸有致,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晃眼,紅得扎眼。
陳老栓一見她,整個人都酥了,搓着手迎上去。
女人笑起來,聲音又輕又軟,隔得遠聽不清說什麼。
她伸手摸了摸陳老栓的臉,陳老栓就像中了邪似的,跟着她往墳地深處走。
我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這荒山野嶺的亂墳崗,哪來的這麼漂亮的女人?
而且看那女人的打扮,根本不是村裏人,甚至不像是這個年代的人——
那條紅裙子,款式老氣,像是幾十年前的貨色。
我壓住心裏的恐懼,繼續跟。
他們走到墳地最深處,那兒有座特別大的墳,修得像個小房子,墓碑有兩米高。
女人在墓碑前停下,回頭對陳老栓說了句什麼。
陳老栓連連點頭。
然後,我看見了這輩子最恐怖的一幕——
女人走到墓碑側面,伸手在一塊青磚上按了按。
墓碑底座居然移開了一塊,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女人彎腰鑽了進去。
陳老栓也跟着鑽了進去。
墓碑隨即合上,嚴絲合縫。
我站在原地,腿肚子轉筋,冷汗浸透了襯衫。
天黑了,墳地裏起了風,吹得荒草譁譁響,像無數人在低語。
我連滾帶爬跑下山,回到村裏時,臉色白得嚇人。
村口雜貨店的王寡婦看見我,奇怪地問:
“二狗,咋啦?見鬼啦?”
我張了張嘴,沒敢說。
這事兒太邪性,說出來誰信?
那一晚我沒睡着,一閉眼就是紅衣女人鑽進墳裏的畫面。
第二天,我裝作沒事人,在村裏轉悠,想打聽點關於後山墳地的傳聞。
村裏老人多,最信這些神神鬼鬼的事。
我在村頭大樹下找到正在下棋的陳三爺,他八十多了,是村裏的活字典。
“三爺,跟您打聽個事兒。”我遞了根煙,“後山那片墳地,有沒有啥特別的墳?比如埋着年輕女人的?”
陳三爺接過煙,眯着眼想了想:
“年輕女人?那可多了。早些年鬧飢荒,死得最多的就是女人和孩子。”
“有沒有穿紅衣服下葬的?”
陳三爺手一頓,抬頭看我:
“你問這幹啥?”
“就……就好奇。”
“紅衣服下葬是大忌。”陳三爺壓低聲音,“容易成厲鬼。不過咱村還真有一個,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我心裏一緊:“誰?”
“是個外鄉女人,姓柳,長得特別俊,不知怎麼流落到咱村,後來病死了。死的時候穿着紅嫁衣,說是本來要成親的,男人跑了,她想不開,就穿着嫁衣自殺了。”
“埋哪兒了?”
“後山最裏頭,那座大墳就是她的。”陳三爺說,“那墳修得氣派,是她娘家後來找人來修的,說是對不起她,厚葬。”
我後背發涼。
最裏頭的大墳,不就是昨晚那個女人鑽進去的地方嗎?
“那墳……沒啥怪事吧?”我問。
陳三爺猶豫了一下,擺擺手:“都是陳年舊事,不提了,不提了。”
他明顯有話沒說。
我又追問幾句,陳三爺卻不肯再多說,只顧低頭下棋。
離開大樹下,我心裏更亂了。
如果那個女人真是幾十年前死的,那她現在……
我不敢往下想。
接下來三天,我每天都去盯陳老栓。
他雷打不動,每天傍晚去後山,鑽進那座墳,天亮前才出來。
出來的時候,臉色蠟黃,走路打晃,但表情滿足,像吃了仙丹。
到了第四天,陳老栓沒出門。
我去他家外面轉悠,聽見裏面傳來咳嗽聲,一聲接一聲,咳得撕心裂肺。
從門縫裏看,陳老栓躺在床上,臉白得像紙,眼窩深陷,才幾天工夫,就像老了十歲。
但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燒雞,還有一瓶好酒。
哪兒來的錢?
第五天,村裏出了件事。
住在村東頭的趙老漢死了。
趙老漢六十五,身體一直硬朗,前天還在田裏幹活,昨天突然就倒下了。
送去鎮衛生院,沒查出啥毛病,就是虛弱,髒器衰竭,像被抽幹了精氣。
今天早上斷的氣。
我去趙家幫忙,看見趙老漢的遺容,嚇了一跳。
他瘦得皮包骨,眼窩深陷,臉上卻帶着一種詭異的微笑,和陳老栓從墳裏出來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村裏人議論紛紛,都說死得蹊蹺。
我腦子裏突然冒出個可怕的念頭。
趙老漢也是光棍。
他會不會也去了後山?
辦完喪事那天下午,我找了個機會,溜進趙老漢家。
他兒子在外打工,家裏就他一個人,現在空蕩蕩的。
我在他枕頭底下摸出個東西——一條紅色手絹,絲質的,繡着鴛鴦,做工精細,絕不是趙老漢這種粗人會用的東西。
手絹上有股香味,淡淡的,有點像桂花,又摻着別的什麼,聞久了頭暈。
我趕緊把手絹揣進口袋,溜了出來。
回到家,我拿出紅手絹仔細看。
手絹一角繡着兩個小字:柳娘。
柳。
陳三爺說的那個穿紅嫁衣自殺的外鄉女人,就姓柳。
我的手開始發抖。
如果真是那個女鬼在作祟,她爲什麼要找陳老栓、趙老漢這些老光棍?
吸他們的精氣?
可趙老漢死了,陳老栓還活着,雖然病懨懨的。
這裏面肯定還有別的事。
我決定再去後山看看,白天去。
第二天中午,我帶了把柴刀,壯着膽子上了後山。
白天看墳地,沒那麼嚇人,但依然陰森。
我找到那座大墳,墓碑上果然刻着“柳氏女之墓”,立碑時間是民國三十七年。
墳修得很氣派,青磚壘砌,有石獸守衛,但年久失修,磚縫裏長滿了草。
我繞着墳轉了幾圈,沒找到昨晚那個洞口。
墓碑底座是整塊青石,嚴絲合縫,根本看不出有機關。
難道昨晚眼花了?
不可能,我看得真真切切。
我蹲下來,仔細摸索青石上的紋路。
摸到右下角時,感覺到一塊磚微微鬆動。
用力一按,磚往裏陷了進去。
緊接着,墓碑底座悄無聲息地移開一塊,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我汗毛倒豎,連連後退。
洞口裏飄出一股味道,正是紅手絹上那種香味,更濃,更膩。
我不敢進去,趴在地上朝裏看。
洞裏很深,隱約有台階向下。
裏面似乎有光,很微弱,綠瑩瑩的,像鬼火。
我正看着,突然聽見洞裏傳來一聲輕笑。
女人的笑聲,又輕又柔,卻讓我渾身冰涼。
我連滾爬起身,頭也不回地跑下山。
回到家,我灌了半瓢涼水,心還在狂跳。
那洞裏真有東西。
不是幻覺。
接下來的兩天,我度日如年。
我想告訴村裏人,又怕沒人信,反而說我瘋了。
陳老栓的病越來越重,已經下不了床了。
我去看過他一次,他躺在床上,瘦得脫了形,但手裏緊緊攥着一條紅手絹,和我從趙老漢那兒偷來的一模一樣。
看見我,他眼睛突然睜大,嘴裏含糊地說:“值了……值了……”
“什麼值了?”我問。
“她答應……答應讓我年輕……讓我有錢……”陳老栓喘着氣說,“再幾天……再幾天就好了……”
“她是誰?那個柳娘?”
陳老栓突然露出恐懼的表情,拼命搖頭:“不能說……不能說……”
他閉上眼睛,不再理我。
我離開陳老栓家時,心裏沉甸甸的。
那個女鬼在許諾他們。
這些老光棍窮了一輩子,突然有這種誘惑,難怪像丟了魂似的往裏鑽。
可趙老漢死了。
陳老栓也快死了。
這不是交易,是索命。
第三天晚上,我想來想去還是去找了孔師傅。
孔師傅不是我們村的人,住在三十裏外的孔家莊,是個半仙,專門給人看風水、驅邪祟。
聽說他年輕時走過江湖,見過真東西,有本事。
我以前不信這些,覺得是騙錢的。
現在不信不行了。
第二天一早,我騎着那輛破自行車,蹬了三個小時,找到了孔家莊。
孔師傅家在村尾,獨門獨院,青磚瓦房,看着挺氣派。
我敲門,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開了門。
他穿着灰色中山裝,瘦高個,眼睛很亮,看人像能看透心肺。
“找誰?”
“孔師傅在嗎?陳家村的,有事請教。”
男人打量我幾眼:“我就是。”
我有點意外,孔師傅比我想的年輕。
我說明來意,把後山墳地、紅衣女人、陳老栓和趙老漢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孔師傅聽着,眉頭越皺越緊。
“紅嫁衣,墳裏有洞,吸人精氣。”他喃喃自語,“像是養屍地養出來的東西。”
“養屍地?”
“風水極陰之地,屍體埋進去不腐,日久成精。”孔師傅說,“那女鬼不是普通的鬼,是成了精的屍妖,靠吸活人精氣修煉。你看見的洞口,應該是她給自己修的陰宅,連通養屍地。”
我聽得頭皮發麻:“那怎麼辦?”
“得除掉她。”孔師傅說,“不然你們村的男人,一個個都得死光。”
“您能幫忙嗎?多少錢都行。”我說完就後悔了,我哪有錢。
孔師傅擺擺手:“錢的事再說。你先回去,不要打草驚蛇。我準備些東西,三天後去你們村。”
“這三天……她會不會再害人?”
“白天她出不來,晚上你鎖好門,別出去。”孔師傅說,“還有,你身上是不是帶了她的東西?”
我一愣,掏出那條紅手絹。
孔師傅接過去,看了一眼,臉色變了:“這上面有她的印記。你帶着這個,她就能找到你。”
他掏出一張黃符,裹住手絹,念了段咒語,手絹突然自燃,燒成灰燼。
“現在沒事了。”孔師傅說,“記住,三天後,天黑之前,我來找你。”
我千恩萬謝,騎車回村。
路上我想,孔師傅看起來靠譜,有他在,應該能解決。
可我萬萬沒想到,事情從這一刻開始,徹底失控了。
回到村裏是下午三點。
我剛進村,就感覺氣氛不對。
村口聚了一群人,議論紛紛,臉上都是驚恐。
“咋啦?”我問。
王寡婦看見我,一把拉住:“二狗,你可回來了!又死人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誰?”
“陳老栓!今早發現死在床上了,樣子……樣子和趙老漢一模一樣!”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
“還有更邪門的。”王寡婦壓低聲音,“陳三爺中午去後山撿柴,看見一個女人在墳地轉悠,穿紅衣服,他喊了一聲,那女人回頭看他一眼,陳三爺當時就暈了,被人抬回來,現在還發燒說胡話呢!”
“他說什麼胡話?”
“說什麼‘別找我’、‘不是我害你的’。”王寡婦聲音發抖,“村裏人都說,後山那姓柳的女鬼,出來索命了。”
我手腳冰涼。
白天她也出來了?
孔師傅不是說,她白天出不來嗎?
還是說,她越來越強了?
我匆匆回家,鎖上門,坐在屋裏心神不寧。
天黑下來時,我聽見外面有動靜。
像是腳步聲,很輕,在院子裏走。
我屏住呼吸,從門縫往外看。
月光下,院子裏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但我分明看見,泥地上有一串腳印。
很小的腳印,像是女人的繡花鞋。
腳印從院牆延伸過來,停在我門口。
然後消失了。
她來過了。
我後背冷汗涔涔,一夜沒敢合眼。
天亮後,我決定去陳三爺家看看。
陳三爺躺在床上,臉色灰敗,嘴裏念念有詞。
我湊近聽,斷斷續續的句子:
“……不是我……是陳老大推的你……”
“……你別找我……我當年也是沒辦法……”
“……你要找就找陳家人……別找我……”
陳家人,我腦子裏靈光一閃。
我們村大半姓陳,祖上是一家。
如果柳娘的死和陳家有關,那她現在的報復,是針對所有陳姓男人?
我被這個想法嚇到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也姓陳,我也在劫難逃。
從陳三爺家出來,我遇到了村支書陳建國。
陳建國五十多歲,在村裏有威望。
他攔住我:“二狗,聽說你昨天去找孔師傅了?”
我點點頭。
“這種事,別亂傳。”陳建國臉色嚴肅,“村裏現在人心惶惶,你再說這些神神鬼鬼的,影響不好。”
“可真的死人了啊!”
“趙老漢和陳老栓是病死的,衛生院有診斷。”陳建國說,“陳三爺是老糊塗了,說胡話。你年紀輕輕,別信這些。”
我想反駁,但陳建國眼神嚴厲,我只好閉嘴。
離開時,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陳建國的右手手腕上,系着一根紅繩。
很細的紅繩,藏在袖子下,不注意看根本發現不了。
和我在柳娘墳裏隱約看到的綠光顏色,一模一樣?
我渾身的血都涼了。
陳建國也被那女鬼纏上了?
可他是村支書,有妻有子,不是老光棍。
還是說,那女鬼的目標,不僅僅是老光棍?
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亂。
孔師傅說三天後來,還有兩天。
這兩天真能太平嗎?
當天晚上,村裏又出事了。
不是死人,是丟東西。
好幾戶人家養的雞,一夜之間全死了。
脖子上兩個小孔,血被吸幹了。
雞窩裏留下細小的腳印,還是女人的繡花鞋。
村裏徹底炸了鍋。
有人說不是鬼,是黃鼠狼精。
有人說就是柳娘,變成吸血鬼了。
陳建國召集村民開會,說要組織巡邏隊,晚上巡夜。
我報名參加了。
不是我勇敢,是我怕一個人在家。
巡邏隊十個人,分兩組,上半夜下半夜輪換。
我被分在下半夜,凌晨一點到五點。
凌晨兩點,我們一組五個人在村口巡邏。
月光很亮,照得土路發白。
走到後山路口時,我突然看見一個紅影,一閃而過,進了墳地。
“有人!”我喊了一聲。
其他四個人看過去,什麼都沒看見。
“二狗,你看花眼了吧?”同組的陳大壯說。
“真的,穿紅衣服,進墳地了。”
“大半夜的,誰去墳地?找死啊。”
“去看看。”我說。
沒人動。
大家都怕。
最後陳大壯說:“要看你去看,我們在這兒等你。”
我猶豫了。
一個人去墳地,我也不敢。
就在這時,墳地方向傳來一聲尖叫。
女人的尖叫,淒厲刺耳。
我們五個人對視一眼,硬着頭皮往墳地跑。
跑到墳地邊緣,借着月光,我看見一個人倒在地上。
是個女人,穿紅衣服。
我們沖過去,看清那女人的臉時,我愣住了。
不是柳娘。
是王寡婦。
她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脖子上有兩個紅點,像是被什麼東西咬了。
衣服被撕破,露出肩膀,上面有一個黑色手印,很小,像是女人的手。
“快抬回去!”陳大壯喊。
我們七手八腳把王寡婦抬回村裏,叫醒村醫。
村醫看了半天,說就是暈了,沒大礙。
但王寡婦一直不醒,嘴裏也開始說胡話。
內容和陳三爺差不多,都是“別找我”、“不是我害你”。
天亮後,王寡婦醒了。
問她昨晚怎麼回事,她一臉茫然。
“我不知道啊,我明明在家裏睡覺,怎麼會在墳地?”
“你夢見什麼了?”我問。
王寡婦想了想,臉色突然變得驚恐:“我夢見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站在我床邊,對我笑。她說……說陳家欠她的,該還了。”
“然後呢?”
“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離開王寡婦家,我心裏的疑惑更深了。
柳娘的目標,不是只有男人嗎?
爲什麼連王寡婦也襲擊?
還是說,她的報復範圍,擴大到整個村子了?
我回到家,筋疲力盡,倒頭就睡。
睡到下午,被敲門聲吵醒。
開門一看,是孔師傅。
他提前來了。
“村裏出事了?”孔師傅一進門就問。
我把這兩天的事說了。
孔師傅聽完,眉頭緊鎖:“不對勁。”
“什麼不對勁?”
“如果真是屍妖,白天不可能出來,更不可能讓人看見。”孔師傅說,“而且屍妖只吸男人精氣,對女人沒興趣。襲擊女人,不像屍妖的做法。”
“那是什麼?”
孔師傅沉默了一會:“帶我去墳地看看。”
我們趁着天還沒黑,上了後山。
孔師傅在柳娘的墳前轉了幾圈,又看了看周圍的地勢。
“這確實是養屍地。”他說,“但墳裏沒有屍妖的氣息。”
“怎麼可能?我親眼看見她鑽進去的。”
“進去看看。”孔師傅說。
他找到機關,按下青磚,墓碑移開洞口。
洞裏黑漆漆的,那股香味又飄出來。
孔師傅掏出手電,照進去。
台階向下延伸,很深。
“你在上面等着。”孔師傅說。
“我跟你一起。”
“裏面可能有危險。”
“兩個人有個照應。”
孔師傅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我們一前一後鑽進洞口。
台階很窄,只容一人通過。
走了大概二十多級,到底了。
下面是一個墓室,不大,十平米左右。
手電光照過去,我驚呆了。
墓室布置得像新房。
有床,有梳妝台,有桌椅,全是老式家具,漆色鮮亮,像新的一樣。
梳妝台上擺着胭脂水粉,銅鏡擦得鋥亮。
床上鋪着紅被褥,繡着鴛鴦。
整個墓室一塵不染,根本不像埋在地下幾十年的樣子。
但沒有棺材。
也沒有屍體。
“這是陰宅。”孔師傅說,“屍妖把墳改造成了自己住的地方。但她不在這兒。”
“去哪兒了?”
孔師傅在墓室裏仔細檢查。
他在梳妝台的抽屜裏,找到一沓信。
信紙已經泛黃,字跡娟秀。
我湊過去看,是情書。
寫給一個叫“陳青山”的男人。
落款是“柳娘”。
信裏寫滿了相思,寫她如何等這個男人來娶她,如何被辜負,如何絕望。
最後一封信,字跡凌亂,只有一行字:
“青山負我,陳家負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我看得心裏發毛。
“陳青山是誰?”我問。
“回去問村裏的老人。”孔師傅說,“不過當務之急,是找到那屍妖。她不在這兒,說明有別的藏身之處。”
我們退出墓室,封好洞口。
下山時,孔師傅突然問:“你們村最近有沒有來外人?”
“外人?沒有啊。”
“再想想,有沒有陌生面孔,或者以前離開,最近回來的?”
我想了想,搖搖頭。
“那就怪了。”孔師傅喃喃道,“屍妖要維持人形,必須定期吸食精氣。陳老栓死了,趙老漢死了,她需要新的目標。如果村裏沒有,她可能會去附近村子。”
“那怎麼辦?”
“今晚布陣。”孔師傅說,“在她可能出沒的地方設陷阱,引她出來。”
“她會上當嗎?”
“試試看。”
回到村裏,天已經黑了。
孔師傅讓我準備東西:黑狗血、公雞血、糯米、桃木枝。
我跑遍全村才湊齊。
晚上九點,我們在後山路口布陣。
孔師傅用朱砂在地上畫了個復雜的圖案,把黑狗血和公雞血混合,灑在周圍,插上桃木枝,撒上糯米。
“這是鎖妖陣。”孔師傅說,“她一旦進來,就出不去。”
我們躲在五十米外的草叢裏等。
等了一個小時,沒動靜。
兩個小時,還是沒動靜。
到了凌晨一點,我撐不住了,眼皮打架。
就在我快要睡着時,孔師傅突然推了我一把。
“來了。”
我瞬間清醒。
月光下,一個紅影從墳地方向飄過來。
真的是飄,腳不沾地。
越來越近。
是柳娘。
她穿着那身紅嫁衣,臉色慘白,嘴唇血紅,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她走到路口,停下。
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警惕地環顧四周。
然後,她一步踏進了陣中。
孔師傅猛地站起來,念動咒語。
地上的朱砂圖案突然亮起紅光。
柳娘尖叫一聲,想往外沖,卻被一道無形屏障彈了回去。
她被困住了。
孔師傅沖過去,手裏握着一把銅錢劍。
我也跟上去,舉着桃木枝,手在發抖。
柳娘在陣中掙扎,面目猙獰,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妖孽,受死!”孔師傅一劍刺過去。
柳娘側身躲過,突然看向我,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二狗,救我。”她說。
我愣住了。
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被你爺爺害死的。”柳娘的聲音變得淒楚,“陳青山是你爺爺,他騙了我,毀了我,讓我穿紅嫁衣自殺,變成厲鬼。你們陳家人,都欠我的。”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
陳青山是我爺爺?
我爺爺死了十幾年了,我對他沒什麼印象,只聽爹說過,爺爺年輕時長得俊,會哄女人。
“別信她!”孔師傅喝道,“她在蠱惑你!”
“我說的是真的。”柳娘流下血淚,“你看,這是你爺爺給我的定情信物。”
她從懷裏掏出一塊玉佩。
月光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塊玉佩,我見過。
在我爹的遺物裏,有一模一樣的一塊,他說是祖傳的,要留給我的。
我的手開始抖。
“你爹也有,對吧?”柳娘慘笑,“陳青山說,這玉佩是一對,他一塊,我一塊,永不分離。可他騙了我,他娶了別人,讓我成了笑話。”
我看向孔師傅,想從他那裏得到答案。
孔師傅臉色陰沉:“妖孽的話,不可信。”
“那你怎麼解釋玉佩?”我問。
“玉佩可以偷,可以仿造。”孔師傅說,“她在擾亂你的心智,別上當!”
柳娘哈哈大笑:“孔老三,你以爲你僞裝得很好嗎?”
孔師傅身體一僵。
“你根本不是孔師傅。”柳娘盯着他,“你是陳青山的弟弟,陳青雲。當年害我,你也有份。你現在扮成半仙,是想徹底滅了我,掩蓋你們陳家的醜事吧?”
我徹底懵了。
看向孔師傅。
他的表情變了,從正氣凜然,變得陰沉狠厲。
“閉嘴。”孔師傅——或者說陳青雲——冷冷地說。
“被我說中了?”柳娘笑得更瘋狂,“二狗,你問問這個孔師傅,他右手手腕上,是不是有個疤,那是當年我咬的。他和他哥哥一起欺負我,我反抗時咬的。”
我猛地想起,陳建國手腕上的紅繩。
難道陳建國也在隱藏什麼?
“陳建國是你兒子吧?”柳娘繼續說,“他手腕上系紅繩,是爲了遮住胎記,那胎記和陳青山一模一樣。你們陳家,從上到下,沒一個好東西。”
信息太多了,我腦子要炸了。
孔師傅是陳青雲?
陳建國是他兒子?
我爺爺害死了柳娘?
到底誰說的是真的?
“二狗,幫我。”柳娘哀求道,“我不想害人,我只想報仇。陳青山死了,但他的子孫還在。我要讓陳家人付出代價。”
“所以你殺了趙老漢和陳老栓?”我問。
“他們是自願的。”柳娘說,“我給他們錢,給他們年輕的感覺,他們用自己的精氣換。公平交易。”
“那王寡婦呢?她不是陳家人。”
“她看見了我的秘密,我抹掉了她的記憶。”柳娘說,“我沒傷害她。”
聽起來合情合理。
我看向孔師傅。
他嘆了口氣,放下了銅錢劍。
“她說得對。”孔師傅說,“我是陳青雲。”
我後退兩步,握緊桃木枝。
“但我沒想害你。”陳青雲說,“我扮成孔師傅,是真的想除掉她。她現在已經失控了,不只是報復陳家人,連外姓人也襲擊。再這樣下去,全村人都得死。”
“是你們先害我的!”柳娘尖叫。
“當年的事,是我不對。”陳青雲說,“我哥更不對。但幾十年過去了,該還的債也還了。趙老漢、陳老栓,還有之前死的那幾個,都是當年參與欺負你的人,或者他們的後代。夠了。”
“不夠!”柳娘的眼睛變成血紅色,“陳青山死了,但他的血脈還在。我要讓陳家人斷子絕孫!”
她突然暴起,渾身冒出黑氣,沖向陣法的屏障。
屏障劇烈震動,出現裂痕。
“她要沖出來了!”我大喊。
陳青雲重新舉起銅錢劍:“二狗,信我一次。她現在已經不是報仇,是徹底成魔了。不除掉她,誰都活不了。”
我看着柳娘瘋狂的樣子,又看看陳青雲凝重的臉。
該信誰?
一個是害死人的女鬼,一個是騙我的假半仙。
但柳娘確實在殺人。
陳青雲雖然騙我,但目前沒害過我。
一瞬間,我做出決定。
“我幫你。”我說。
陳青雲點點頭:“好。聽我指揮,用桃木枝刺她心口,那是她的命門。”
我沖進陣中。
柳娘看見我,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二狗,你也要害我?”
“你殺人了。”我說。
“他們該死!”
“那王寡婦呢?她不該死。”
柳娘一愣。
就這一瞬間,陳青雲的銅錢劍刺中她的肩膀。
柳娘慘叫,黑氣四濺。
我鼓起勇氣,用桃木枝刺向她的心口。
刺中了。
柳娘僵住,低頭看着胸口的桃木枝。
她的身體開始透明,黑氣消散。
“陳青山……負我……”她喃喃道,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了。
地上只剩下一套紅嫁衣,和那塊玉佩。
陣法光芒熄滅。
我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結束了?
陳青雲撿起玉佩,看了看,遞給我:“留着吧,是你爺爺的罪證。”
“你真是我二爺爺?”我問。
“嗯。”陳青雲點頭,“當年的事,是我們不對。我哥騙了柳娘的感情,又拋棄她,村裏一些閒漢也欺負她。她穿紅嫁衣自殺,怨氣不散,借養屍地成了精。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學本事,想回來解決她。”
“爲什麼不早說?”
“我說了,你會信嗎?”陳青雲苦笑,“而且,我也沒臉說。陳家的醜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陳建國知道嗎?”
“知道。所以他一直幫我掩蓋。”陳青雲說,“但現在,沒必要了。柳娘死了,債還清了。”
我看着那套紅嫁衣,心裏五味雜陳。
柳娘可憐,可恨,也可悲。
她報仇,殺了該殺的人,也殺了不該殺的人。
最後落得魂飛魄散。
“這件事,不要對外說。”陳青雲說,“就說孔師傅除掉了後山的邪祟,以後沒事了。”
我點點頭。
我們收拾了東西,下山回村。
走到村口時,天快亮了。
陳青雲突然停下,看着我說:“二狗,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什麼?”
“柳娘說的,不全是真的。”陳青雲說,“你爺爺確實負了她,但她的死,不是自殺。”
我一愣:“什麼意思?”
“是他殺。”陳青雲緩緩道,“當年欺負她的人裏,有一個失手掐死了她。爲了掩蓋,僞裝成自殺,給她穿上紅嫁衣,埋進了養屍地。”
我脊背發涼:“誰殺的?”
陳青雲沉默了很久。
“我。”
我瞪大眼睛。
“所以這幾十年來,我一直活在愧疚裏。”陳青雲說,“我學道法,想超度她,但她怨氣太深,超度不了。我只能消滅她。”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陳青雲拍拍我的肩:“我明天就走,再也不回來了。這個秘密,你留着,或者忘了,隨你。”
他轉身離開,消失在晨霧中。
我站在原地,看着手裏的玉佩。
玉佩冰涼,像一塊寒冰。
我把它扔進了路邊的水溝。
轉身回村時,我看見陳建國站在不遠處,正看着我。
他手腕上的紅繩,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我沒理他,徑直走回家。
躺到床上,我精疲力盡,卻睡不着。
柳娘死了,陳青雲走了,秘密還在。
這個村子,看起來恢復了平靜。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永遠回不去了。
三天後,陳建國來找我。
他手腕上的紅繩不見了,露出一塊暗紅色胎記,確實像咬痕。
“二狗,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他說,“村裏需要安穩。”
“柳娘的墳怎麼辦?”我問。
“平了。”陳建國說,“我已經找人去辦了,今天下午就動工。”
“你不怕?”
“怕什麼?”陳建國笑了笑,“她死了,徹底死了。死人,沒什麼好怕的。”
他的笑容裏,有種讓我不舒服的東西。
我沒再說什麼。
下午,我去了後山。
幾個村民在平柳娘的墳,墓碑被推倒,墳包被鏟平。
那座大墳,很快變成一片平地。
我站在遠處看,突然想起柳娘鑽進墳洞的畫面。
如果她真的是被陳青雲殺死的,那她的報復,某種意義上,是正當的。
可她也殺了無辜的人。
對錯,說不清。
墳平完後,村民們走了。
我走到那片平地上,踩了踩。
土很實,下面空了。
那個墓室,應該被填了。
轉身要走時,我踢到一塊碎磚。
磚下面,壓着一樣東西。
我彎腰撿起來。
是一張照片,老式黑白照,已經泛黃。
照片上是一男一女。
男的英俊,穿着長衫,是我爺爺陳青山。
女的漂亮,穿着旗袍,是柳娘。
兩人肩並肩站着,笑容燦爛。
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
“青山與柳娘,民國三十六年秋,定情於此。”
民國三十六年。
那一年,我爺爺二十歲,柳娘十八歲。
如果故事按正常發展,他們應該結婚,生子,白頭偕老。
可現實是,一個被殺,埋屍養屍地,變成害人的屍妖。
一個負心薄幸,早早病死。
他們的後代,一個成了村支書,掩蓋真相。
一個成了半仙,回來滅口。
而我,一個貪財好色的閒漢,莫名其妙卷進來,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
我把照片撕碎,撒在平地上。
風一吹,碎片飛散,像一場小小的雪。
下山時,天又黑了。
路過趙老漢家,門開着,裏面黑漆漆的。
路過陳老栓家,門鎖着,貼了封條。
路過王寡婦家,燈亮着,她在院子裏洗衣服,哼着小曲,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路過陳三爺家,窗戶裏傳出咳嗽聲,一聲接一聲。
路過陳建國家,大門緊閉,門縫裏透出光,有人在說話,聲音很低。
我回到家,鎖上門。
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外面很靜,只有蟲鳴。
我閉上眼,準備睡覺。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有人敲門。
很輕,三下。
我睜開眼,沒動。
又是三下。
我下床,走到門邊,從門縫往外看。
月光下,院子裏站着一個人。
穿紅衣服。
背對着我。
長發及腰。
我屏住呼吸。
那人慢慢轉身。
是柳娘。
她對我笑,嘴唇血紅。
“二狗,”她說,“我又回來了。”
我猛地驚醒。
一身冷汗。
是夢。
窗外天亮了,雞在叫。
我坐起來,喘着氣。
夢太真實了。
我下床,開門。
院子裏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但泥地上,有一串腳印。
很小的腳印,像是女人的繡花鞋。
從院牆延伸過來,停在我門口。
然後消失了。
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樣。
我蹲下,仔細看。
腳印很新,是剛留下的。
我抬起頭,看向後山方向。
那座墳已經平了。
柳娘已經魂飛魄散了。
那這腳印,是誰的?
我站起身,回屋,鎖門。
坐在床上,我點了根煙,手在抖。
煙燒到一半時,我聽見窗外有人笑。
女人的笑聲,又輕又柔。
我掐滅煙,躺下,用被子蒙住頭。
笑聲還在。
一直在。
天亮了也沒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