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喧囂了一整日的林府終於送走了最後一位賓客。
前院的殘羹冷炙已被下人撤去,崇禮堂內重新換上了兒臂粗的紅燭,照得滿室通明。不同於白日裏的賓客雲集,此刻擺下的,是林府內部的家宴。
一張巨大的紫檀木圓桌置於正中,林正堂坐於首座,王氏居右側,嫡長子林修文、嫡長女林清晏、嫡次子林修雅依次落座。
而庶出的林修武和林清素,則被安排在最末的位置,緊挨着上菜的過道。至於生了修武和清素的周姨娘,甚至連坐下的資格都沒有,正手裏捧着個漱盂,低眉順眼地站在王氏身後伺候着。
氣氛有些沉悶,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微妙的壓抑感。
王氏雖然臉上有些倦容,但興致依然很高。她用銀箸夾了一筷子醋魚放到林清晏碗裏,笑着打破了沉默:“今日這禮算是圓滿了。我看那張大人的夫人,拉着清晏的手說了好半天的話,那眼神,恨不得立刻就把咱們清晏娶回張家去。”
林清晏臉頰微紅,低聲道:“母親又拿女兒取笑。”
“這怎麼是取笑?”王氏眉梢一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如今及笄了,這便是頭等大事。咱們林家雖是書香門第,但也不能在那起子暴發戶面前跌了份。今日這一場,就是要讓他們看看咱們林府的底蘊。”
說着,王氏眼風一掃,落在了坐在末位的林修武身上。
林修武已經換了一身半舊的藏青色直裰,洗去了征塵,露出了原本剛毅的面容。只是那張臉上寫滿了風霜,坐在這一群錦衣玉食的家人中間,顯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一把生鏽的鐵刀混進了玉器堆裏。
“老二回來了。”王氏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既然回來了,就安生些。別把軍營裏那些粗魯習氣帶到飯桌上來。今日是你妹妹的好日子,大家吃個團圓飯。”
林修武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大娘子教訓的是。修武記下了。”
林正堂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在兩個兒子身上打了個轉,最後落在了大兒子林修文身上,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修文啊,今日你也辛苦了。我看你在偏廳招待那幾位太學生,談吐不凡,很有長進。”
林修文一身月白色的儒衫,面容清俊,舉止文雅。他連忙起身作揖:“父親謬贊了。那是幾位師兄抬愛,兒子只是在一旁陪襯。倒是今日妹妹及笄,兒子特意準備了一份賀禮,想請父親母親品鑑。”
“哦?”王氏眼睛一亮,“快拿出來看看。大郎眼光向來極好,定是雅物。”
林修文從袖中取出一個紫檀木的長匣,輕輕打開,裏面是一幅卷軸。他小心翼翼地展開,鋪在桌面上。
“這是前朝畫聖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的臨摹本。”林修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跡早已失傳,但這幅是翰林院的一位老供奉親筆所臨,筆法蒼勁,神韻已得七八分。兒子花了好些功夫,才從琉璃廠淘換來的。送給妹妹,願妹妹將來多子多福,一生順遂。”
林正堂湊近看了看,連連點頭:“好!好畫!這線條行雲流水,確有名家風範。修文啊,你有心了。這禮物送得雅致,既合了清晏的身份,又顯出咱們讀書人家的品味。不錯,不錯!”
王氏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伸手撫摸着那畫軸:“還是大郎懂事。這一幅畫,怕是要費不少銀子吧?”
“銀子事小,心意事大。”林修文溫和地說道,“只要妹妹喜歡就好。”
林清晏看着那幅畫,眼中也流露出喜悅之色:“多謝大哥,我很喜歡。”
一時間,桌上贊嘆聲一片,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好一幅其樂融融的景象。
站在一旁的林清素,悄悄抬眼看了看身邊的二哥。林修武面無表情地看着那幅畫,手放在膝蓋上,緊緊攥着一個灰撲撲的布包。
“咳。”
王氏似乎是才想起來還有個庶子,漫不經心地問道:“老二,你在西北待了兩年,如今空着手回來的?你妹妹及笄,你就沒什麼表示?”
全桌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了林修武身上。
林修武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將那個布包放在了桌子上。那布包是用粗麻布裹着的,邊角還有些磨損,看着實在有些寒酸。
王氏的眉頭皺了起來,身子往後仰了仰,仿佛那布包裏有什麼髒東西。
林修武解開布包,露出了裏面的東西。
那不是什麼金銀珠寶,也不是什麼古玩字畫,而是幾匹顏色暗沉的布料,還有兩張硝制得並不算完美的狼皮。
“這是……”林清晏愣了一下。
“這是西夏產的毛氈布。”林修武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那是苦寒之地,沒有什麼綾羅綢緞。但這布料是用當地的羊毛織的,最是保暖防潮。還有這兩張狼皮,是我……是我親手獵的,已經找人硝過了,雖然皮色不算頂級,但若是做成護膝或者褥子,冬天最是養人。”
他說得誠懇,每一個字都是他在邊關的一份心意。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氏伸出一根手指,嫌棄地撥弄了一下那狼皮的一角,隨即立刻縮回手,那是用帕子捂住了鼻子:“哎喲!這什麼味道?一股子腥膻氣!這是要熏死誰啊?”
周姨娘站在後面,嚇得臉都白了,想上前替兒子收起來,卻又不敢動。
“大娘子,這是硝制時用的藥草味,散散就沒了。”林修武解釋道,“這狼皮真的很暖和……”
“暖和?”王氏冷笑一聲,打斷了他,“咱們林府缺那點炭火嗎?還要靠這種野獸皮毛來御寒?你看看你妹妹身上穿的是什麼,那是江南進貢的雲錦!你讓她用這種粗鄙的東西,也不怕磨壞了她的皮肉?”
林修武的臉漲得通紅,那是羞憤,更是無奈。他看着那幾匹自己視若珍寶、甚至是用戰友性命換回來的布料,此刻在嫡母眼中竟成了垃圾。
“二弟也是一片心意。”林修文見氣氛尷尬,打圓場道,“只是這東西確實不太適合妹妹用。不如……留給下人們做冬衣吧。”
這句話看似解圍,實則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扎在了林修武的心上。
他的賀禮,只配給下人用。
林修武猛地抬起頭,看向林修文。林修文依舊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眼神裏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悲憫。
“好了。”一直沒說話的林正堂敲了敲桌子,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收起來吧。既然帶回來了,就別扔了,給周氏拿去裁幾雙襪子也好。吃飯。”
周姨娘連忙上前,手忙腳亂地將那布包收走,眼中含着淚,卻不敢看兒子一眼。
林修武僵硬地坐下,面前的山珍海味此刻在他嘴裏如同嚼蠟。
宴席繼續,話題很快從禮物轉到了前程上。
“修文啊,過幾日就要春闈了。”林正堂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次是你入仕的關鍵。我聽說主考官可能是禮部的趙侍郎,此人喜好經義,你那篇策論還要再潤色潤色。”
“兒子省得。”林修文恭敬答道,“這幾日兒子閉門謝客,專心備考。”
“嗯。”林正堂滿意地點點頭,隨後目光轉向了林修武,臉上的笑意瞬間收斂,變得嚴肅起來,“老二。”
“父親。”林修武放下筷子,挺直了腰杆。這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一聽到點名便下意識地緊繃。
“兵部的勘合文書,我看過了。”林正堂的聲音裏透着一股冷意,“你在平夏城守了三天,斬首兩級,最後只給封了個‘陪戎校尉’?”
聽到這四個字,旁邊的林修文和林修雅都愣了一下。
陪戎校尉,武散官,從九品下。
這是大宋官制裏,最低最低的一級武官,簡直微末如塵埃。
林修雅忍不住插嘴道:“二哥不是說守住了缺口嗎?那麼慘烈的仗,怎麼才給這麼個芝麻綠豆大的官?”
“住口!”林正堂瞪了小兒子一眼,“大人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林修雅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吱聲,但眼神裏卻透着替二哥不平的神色。
林修武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節發白。他深吸一口氣,直視着父親的眼睛:“回父親,兵部的主事說,斬首級數雖夠,但因我是擅自接管指揮權,雖有功,亦有過。功過相抵,只能授此職。”
“擅自接管?”林正堂冷哼一聲,“那是好聽的說法。說難聽點,就是無組織無紀律!若是敗了,你這就是矯詔,是要殺頭的!”
“當時主將已死,若我不接管,全營都要死絕!”林修武的聲音拔高了幾分,帶着一股壓抑的怒火,“父親,那是戰場!不是在書房裏寫文章!晚一刻做決定,就是幾十條人命!”
“放肆!”林正堂重重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亂跳,“這就是你在軍營裏學來的規矩?敢跟父親頂嘴了?滿口的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正廳裏一片死寂。
林正堂胸口起伏,指着林修武的鼻子罵道:“我當初讓你去讀書,你非要去習武。我想着,既然去了,好歹混個出身。哪怕是個從八品的修武郎,說出去也好聽些。如今倒好,去折騰了兩年,弄了一身傷,就換回來這麼個不入流的‘陪戎校尉’!連個縣尉都不如!你讓我這戶部侍郎的臉往哪兒擱?”
“父親!”林修武猛地站起身,眼眶發紅,“我在前線流血拼命,不是爲了給您長臉的!我是爲了保家衛國!那陪戎校尉雖小,也是我拿命換來的,怎麼就給您丟人了?”
“你還敢狡辯!”林正堂氣得胡子亂顫,“保家衛國?大宋缺你這一個大頭兵嗎?朝廷重文抑武那是祖宗家法!你看看滿朝文武,哪個是一刀一槍殺出來的?還不都是靠科舉入仕!你看看你大哥,若是中了進士,哪怕是個乙科,起步也是正九品的文官,將來封侯拜相指日可待。你呢?你在那死人堆裏爬一輩子,頂天了也就是個統制,見到文官還得下跪磕頭!你怎麼就這麼不開竅!”
林修武站在那裏,只覺得渾身冰冷。父親的話,字字句句都像鞭子一樣抽在他身上。不是疼,是寒心。
原來在父親眼裏,兒子的性命,遠不如一個體面的官職重要。原來所謂的保家衛國,在士大夫眼裏,不過是一句“不開竅”的笑話。
“父親說得對。”林修武突然笑了,笑得有些淒涼,“我是不開竅。我是個粗人,不懂朝堂上的彎彎繞繞。我只知道,若是沒有我們在邊關守着,西夏人的馬蹄子早就踏進汴京城了!到時候,您這戶部侍郎的官威,還能擺給誰看?”
“反了!反了!”王氏見狀,立刻在一旁煽風點火,“老爺,您聽聽!這還是當兒子的說的話嗎?這是在詛咒咱們林家啊!我看他在外頭野慣了,根本沒把咱們放在眼裏!”
“滾!”林正堂指着大門,顫聲道,“你給我滾回你的院子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出房門半步!好好反省反省,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來見我!”
林修武看着暴怒的父親,看着冷笑的嫡母,看着低頭不語的大哥,最後看了一眼角落裏默默流淚的妹妹清素。
他沒有再爭辯,只是緩緩彎下腰,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兒子告退。”
說完,他直起身,抓起桌上那個被嫌棄的布包,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挺拔如鬆,在這滿屋的錦繡繁華中,顯得那樣孤絕。
林清素看着哥哥離去的背影,心如刀絞。她很想追出去,但理智告訴她,此刻若是動了,只會讓母親周姨娘的處境更艱難。
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嘴裏嚐到了一絲血腥味。
林修武一走,飯桌上的氣氛更加尷尬。
林正堂餘怒未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重重地嘆了口氣:“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怎麼就出了這麼個孽障!”
“父親息怒。”林修文起身給父親斟酒,溫言勸道,“二弟也是一時意氣。他在軍中待久了,性子難免直了些。過幾日他想明白了,自然會來向父親請罪的。”
“他若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林正堂看着大兒子,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修文啊,這個家以後還是要靠你撐起來。你二弟這輩子算是廢了,那點微末軍功,在汴京城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你一定要爭氣,這次春闈,務必要給我考中!”
“兒子定當竭盡全力。”林修文恭敬應道。
旁邊的林修雅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我覺得二哥挺厲害的。若是給我一把刀,我也想去平夏城看看。”
“你說什麼?”王氏耳朵尖,立刻瞪了過來,“好好的書不讀,也想學那下九流的勾當?明日起,把你房裏的那些弓箭都給我燒了!給我老老實實去家塾裏背書!若是再讓我聽到你說這種混賬話,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林修雅嚇得一縮脖子,再也不敢吭聲,只能把頭埋進飯碗裏,憤憤地扒着白飯。
林清晏看着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她看了一眼那幅《送子天王圖》,又想起剛才二哥那個寒酸的布包,不知爲何,覺得眼前這精美的佳肴也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父親,母親。”林清晏放下筷子,輕聲道,“女兒有些不勝酒力,想先回去歇着了。”
“去吧,去吧。”王氏心疼女兒,“今日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明日還要去相國寺還願呢。”
林清晏起身行禮,帶着丫鬟退了下去。
一場好好的家宴,就這樣在不歡而散中草草收場。
夜深了。
西院那間破舊的廂房裏,沒有點燈。
林修武獨自一人坐在黑暗中,手裏摩挲着那兩張狼皮。狼皮雖然粗糙,但在夜裏確實很暖和。
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一道瘦小的身影鑽了進來,手裏提着一盞昏黃的燈籠。
是林清素。
她放下燈籠,從懷裏掏出一壺酒,還有一包油紙包着的醬牛肉。
“哥。”林清素的聲音很輕,卻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還沒睡吧?陪我喝一杯。”
林修武抬起頭,借着微弱的燈光,看着妹妹那張清冷的臉。
“你怎麼來了?要是被大娘子發現了,又要罰你。”林修武雖然這麼說,但身子還是往旁邊挪了挪,給妹妹騰出個地方。
林清素坐在他身邊,打開酒壺,酒香瞬間溢了出來。
“罰就罰吧。”林清素倒了兩杯酒,遞給哥哥一杯,“反正我在這個家裏,也就是個會算賬的丫頭。哥,今天的事,你別往心裏去。”
林修武接過酒杯,苦笑一聲:“我沒往心裏去。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只是……看到父親那副樣子,還是覺得有些寒心。”
“寒心就對了。”林清素舉起酒杯,跟哥哥碰了一下,“哥,你看這林府,燈火通明,錦衣玉食。可我看這宅子,就像是個巨大的牢籠。父親被官位困住了,大哥被科舉困住了,大姐被婚事困住了。他們都以爲自己在往上爬,其實都是在籠子裏打轉。”
林修武一口飲盡杯中酒,火辣辣的感覺順着喉嚨燒下去:“那你呢?素兒,你也想往上爬嗎?”
“我想。”林清素的眼神在燈光下閃爍着異樣的光芒,“但我不想像他們那樣爬。哥,你知道嗎?今天那個曹掌櫃,雖然滿身銅臭,被大娘子看不起。但他手裏有錢,有錢就有路。這世道,文官雖然清貴,但真到了要命的時候,還得是有刀、有錢的人說話才管用。”
林修武看着妹妹,突然覺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欣慰。
“哥,你的那個陪戎校尉,雖然官小,但那是實實在在的兵權。”林清素壓低了聲音,“我聽曹掌櫃說,如今朝廷局勢不穩,新舊兩黨鬥得厲害。父親雖然投了新黨,但根基不穩。這林家看似風光,其實就在懸崖邊上。到時候真出了事,能救命的,或許只有你手裏的刀。”
林修武心頭一震。他沒想到,妹妹身在閨閣,竟然能把局勢看得這麼透。
“你是說……”
“我是說,哥,你千萬別灰心。”林清素握住哥哥的手,“父親看不上你,那是他眼瞎。你要好好守住你的職位,哪怕只是個校尉,只要手裏有兵,咱們就有底氣。我會想辦法賺錢,賺很多很多錢。以後,你的軍餉若是被克扣了,我給你補;你想打通關節升遷,我給你出銀子。咱們兄妹倆聯手,一定要在這亂世裏活出個樣子來!”
林修武看着妹妹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只覺得胸中那股鬱結之氣瞬間消散了大半。
“好!”林修武重重地點頭,反手握住妹妹的手,“咱們聯手!我就不信,這大宋的天下,真的容不下一個想報國的武夫,容不下一個想改命的庶女!”
兄妹二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窗外,風聲呼嘯,似乎預示着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而在那之前,這兩顆被家族邊緣化的種子,正在黑暗中悄悄扎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