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收到了那個視頻。
十五秒，足夠看清一個女人最狼狽的樣子——被一個男人揪着衣領按在牆上，長發遮住臉，但左耳垂那顆痣，我閉着眼都能認出來。
是我女朋友蘇曉。
視頻在朋友圈瘋傳，配文全是“拜金女”“小三”“活該”。
手機震動的時候，我正在煮泡面。
是周濤發來的微信。連着三條，最後一條寫着：“陳旭，快看！這女的是不是蘇曉？”
我擦擦手，點開那個視頻。
畫面晃得厲害，像是在某個高檔餐廳的走廊。一個身材發福的中年男人，穿着緊繃的Polo衫，肚子把布料撐出一道弧線。他滿臉通紅，一手揪着一個年輕女人的衣領。
“老子給你花了那麼多錢！”他吼着，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出屏幕，“你卻拿着我的錢，去和別的男人鬼混？”
女人側着臉，長發遮住大半張臉。她試圖掙脫，聲音發顫：“你放開我……”
“放開你？今天不說清楚，誰也別想走！”
視頻到這裏戛然而止。時長十五秒。
我盯着屏幕，泡面鍋在身後咕嘟咕嘟冒着泡。水汽蒙上廚房的玻璃窗，又順着紋理滑下來。我重新播放視頻，這次把音量調到最大。
女人的聲音。
那聲音。
我第三次播放。暫停在女人轉頭的一刹那——長發甩開的瞬間，側臉輪廓，下巴的弧度，左耳垂上那顆小小的痣。
泡面湯溢出來了，澆在灶台上，滋滋作響。
我沒動。
手機又震了。周濤打來電話。
“看到了嗎？”他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分享什麼見不得光秘密，“朋友圈都傳瘋了。我第一眼就覺得像蘇曉，但不敢確定。你看那耳朵，那痣……是不是她？”
“不是。”我說。
“可真的很像——”
“不是蘇曉。”我把火關掉，廚房突然安靜下來，“角度問題。長得像的人多了。”
周濤沉默了幾秒。“也是。蘇曉怎麼可能……她跟你在一起兩年了，我們都看在眼裏。對你多好。”
“嗯。”
“不過這女的可慘了。”周濤話鋒一轉，“有人扒出來，那男的是個搞建材的老板，姓王，有點小錢。這視頻是他一個朋友偷拍的，本來想勸架，結果錄下來發群裏，不知道怎麼流出來了。現在全網都在罵這女的拜金、出軌。”
我看着灶台上那攤漫開的泡面湯，說：“也許有誤會。”
“能有什麼誤會？視頻裏清清楚楚，男的給她花錢，她拿錢養小白臉。這種女人我見多了——”
“我這邊有點事，先掛了。”
沒等他回應，我按掉電話。
廚房的窗戶映出我的影子，模糊的，變形的。我站了一會兒，打開水龍頭，把泡面倒進水池。面條纏在一起，滑進下水道，像某種軟體動物的屍體。
回到客廳，我重新打開視頻。
第四遍。
第五遍。
第六遍。
女人的手指細長，塗着裸色指甲油。蘇曉也塗這個顏色。上周我陪她去做的美甲，她坐在高腳椅上，腳輕輕晃着，對美甲師說：“要最淡的那個，接近膚色，我男朋友喜歡自然的。”
美甲師笑：“你真好，還考慮男朋友的喜好。”
蘇曉側頭看我，眼睛彎成月牙：“因爲他值得呀。”
我站在她身後，手搭在她肩膀上。透過鏡子，我們的目光在反射中相遇。那一刻我覺得，人生至此，已經足夠好了。
足夠好了。
手機屏幕暗下去，我又點亮。
第七遍播放。
女人的脖頸線條，鎖骨凸起的形狀，肩膀微微內收的習慣性動作——蘇曉緊張時就會這樣。她第一次來我租的房子，站在門口，肩膀就是這樣收着的，像一只誤入人類領地的小動物。
“進來吧。”我當時說。
她邁進來，環顧四周，然後笑了：“比我想象的整齊。”
“你以爲男生宿舍那種？”
“差不多。”
我們坐在那張二手沙發上，中間隔着禮貌的距離。她問我平時做什麼，我說寫代碼。她眼睛亮了：“好厲害。我完全不懂這些。”
“就是和機器說話。”
“那你會和機器吵架嗎？”
“經常。但它從不還嘴。”
她笑了，肩膀放鬆下來。那天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灰塵在光柱裏跳舞。我們說了很多話，又好像什麼都沒說。傍晚時分，她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回頭：“陳旭，和你聊天很舒服。”
“我也是。”
“那……下次還能來嗎？”
“隨時。”
門關上了。我坐在沙發上，很久沒動。空氣裏還留着她洗發水的味道，淡淡的茉莉香。
現在，視頻裏的女人被掐着脖子，按在牆上。男人的手指肥短，陷進她頸部的皮肉裏。她的嘴唇在抖，但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視頻沒有錄到聲音，只有男人粗嘎的吼叫。
我打開微信，點開和蘇曉的對話框。
最後一條消息是今天中午她發的：“晚上公司加班，不用等我吃飯啦。愛你❤”
我打字：“加班到幾點？”
發送。
泡面湯已經冷了，在灶台上凝成一層油膜。我扯了張廚房紙，慢慢擦幹淨。一下，兩下，三下。擦到不鏽鋼表面能照出我變形的臉。
手機響了。
蘇曉回消息了：“估計得到九點多。項目趕進度，沒辦法。你吃過了嗎？”
“吃了。泡面。”
“又吃泡面！不是說好了周末我做飯嗎？等我明天休息，給你做紅燒排骨。”
“好。”
“怎麼啦？感覺你心情不好。”
我看着這行字，手指懸在屏幕上。視頻還在手機後台運行着，暫停在女人臉最清晰的那一幀。我按下home鍵，屏幕回到桌面。我和蘇曉的合照，去年夏天在青島拍的，她戴着草帽，我摟着她的肩，兩個人笑得沒心沒肺。
“沒事。就是有點累。”我回復。
“那早點休息。我盡量早點回去。愛你。”
“愛你。”
對話結束了。我坐在沙發上，房間沒開燈。窗外的城市燈光滲進來，在天花板上投出朦朧的光斑。車流聲遙遠地傳來，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我打開朋友圈。
果然，那個視頻已經刷屏了。
高中同學、前同事、甚至遠房親戚都在轉發。配文五花八門：
“現在的女孩子都怎麼了？”
“渣女現形記！”
“所以說，女人不能慣着。”
“這男的真慘，花錢養了個祖宗。”
往下滑，看到周濤也轉了。他沒配文字，只發了個捂臉的表情。
我點開視頻的轉發鏈，最早是一個本地資訊號發的，標題聳人聽聞：《富豪當街抓包小三出軌！現場激烈對峙！》。發布時間是今天下午三點。到現在才五個小時，轉發已經破萬了。
評論裏更精彩：
“這女的看起來挺清純，沒想到玩這麼花。”
“求女主信息，避雷。”
“好像叫蘇什麼……有人認識嗎？”
“好像是做設計的？”
“樓上展開說說！”
我關掉手機。
房間徹底暗下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