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是九點四十到家的。
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接着是她的腳步聲,輕輕的,有些拖沓——她累的時候就這樣走路。客廳的燈亮了,她站在玄關,彎腰換鞋。
“我回來了。”她的聲音裏帶着疲憊。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吃飯了嗎?”
“在公司吃了盒飯。”她脫下外套掛好,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抱住我的腰,臉埋在我胸口,“好累啊今天。甲方改了三次需求,我們組都快瘋了。”
我聞到她頭發上的味道。不是茉莉香,是另一種更濃鬱的香氣,像香水,又像高級洗發水。她以前從不用這麼濃的香味。
“換洗發水了?”我問。
她身體僵了一下,很輕微,幾乎察覺不到。然後她抬起頭,笑了:“同事推薦的,說這款留香久。你喜歡嗎?”
“還好。”
“那就是不喜歡。”她皺皺鼻子,“明天換回原來的。”
她鬆開我,往浴室走。“我先洗個澡,一身汗。”
浴室門關上,水聲響起來。我站在客廳中央,像個闖入者。這個我們共同生活了兩年的空間,突然變得陌生。茶幾上擺着她上周買的鮮花,已經有些蔫了。沙發靠墊是她挑的,鵝黃色,她說這個顏色溫暖。書架上有我們的合照,冰箱貼着她寫的便條:“牛奶明天過期,記得喝!”
一切都和昨天一樣。
但又好像什麼都不一樣了。
水聲停了。過了一會兒,蘇曉穿着睡衣出來,頭發溼漉漉地披在肩上。她坐到沙發上,拿起遙控器開了電視,隨意換着台。
“今天工作順利嗎?”她問,眼睛盯着電視。
“老樣子。”
“周濤今天找我聊天了。”她突然說。
我心裏一跳。“聊什麼?”
“就問我在不在公司,我說在加班,他就沒多說了。”她側過頭看我,“他是不是又失戀了,想找人傾訴?”
“可能吧。”
電視裏在放綜藝節目,一群人在玩遊戲,笑聲誇張。蘇曉看着,卻沒笑。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着沙發邊緣,那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
“蘇曉。”我叫她。
“嗯?”
“你今天一直在公司?”
她轉過頭,眼睛對上我的。“不然呢?從早上九點到現在,除了中午下樓吃飯,就沒離開過辦公樓。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問問。”
她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然後笑了,伸手戳我臉頰:“幹嘛,查崗啊?不信我可以問我們組同事,都在呢。”
“沒有不信。”
“你就是不信。”她湊過來,趴在我腿上,仰着臉看我,“陳旭,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了?”
“聽說什麼?”
“不知道。感覺你怪怪的。”
我低頭看她。她的眼睛很亮,溼漉漉的,像蒙着一層水光。我認識這雙眼睛兩年了,見過它們笑的樣子,哭的樣子,生氣的樣子,撒嬌的樣子。我以爲我熟悉這雙眼睛裏的一切。
但現在,我不確定了。
“今天周濤給我發了個視頻。”我說。
她的表情沒變,但呼吸似乎停了一拍。“什麼視頻?”
“一個熱點視頻。男的打女的,挺火的。”
“哦,那種啊。”她重新坐起來,捋了捋頭發,“我也看到了,朋友圈都是。那女的好慘,被當街那樣對待。不過她也活該,拿人家錢還出軌。”
她說得自然,流暢,像在評論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你覺得她出軌了?”我問。
“視頻裏不就這麼說的嗎?”她拿起茶幾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要我說,這種關系一開始就不健康。男的花錢,女的陪睡,不就是交易嗎?交易還談什麼忠誠。”
“但男的也沒權利打人。”
“那倒是。”她放下杯子,站起來,“不看了,睡覺吧。明天還要早起。”
她往臥室走,走到門口時回頭:“你不睡嗎?”
“等會兒。”
“別太晚。”
臥室門關上了。
我坐在沙發上,電視還開着,綜藝節目已經結束,在放廣告。一個接一個,聲音嘈雜。我拿起手機,點開那個視頻,又看了一遍。
這次,我注意到了一些細節。
女人穿的衣服——米白色針織衫,淺藍色牛仔褲。蘇曉也有類似的一套,但針織衫的款式略有不同。視頻裏的這件領口是V領,蘇曉那件是圓領。
女人的包——掛在肩上,被男人拽得滑落一半。黑色的鏈條包,品牌看不清楚,但輪廓很像是某個輕奢品牌,蘇曉上個月說想買,但嫌貴沒下手。
女人的鞋——白色平底鞋,鞋面上有個金屬裝飾。蘇曉有雙幾乎一樣的,但她的那雙金屬裝飾在左側,視頻裏這雙在右側。
都不是完全一樣。
但也都不是完全不一樣。
我打開電腦,搜索視頻相關信息。本地論壇已經建起了高樓,標題就叫“全網尋找視頻女主,拜金女真面目”。
我點進去。
前面幾頁還在討論事件本身,到後面就開始“人肉”了。有人自稱是餐廳服務員,說那天目睹了全過程:
“男的是我們這常客,姓王,做建材生意的。女的不常來,但之前也見過幾次,每次都和那男的一起。那天不知道怎麼了,男的氣沖沖進來,直接把女的從座位上拽起來,拉到走廊就開始罵。聽意思是男的發現女的手機裏有和別人的曖昧聊天記錄,還轉錢給那個人。”
下面有人問:“那女的長什麼樣?真是視頻裏那樣?”
樓主回復:“比視頻裏漂亮。瘦高個,皮膚白,看起來挺有氣質的。沒想到是這種人。”
又有人問:“知道女的名字嗎?”
“聽男的叫她‘曉曉’還是‘小曉’。姓什麼不知道。”
我的手指停在觸摸板上。
曉曉。
蘇曉。
客廳的鍾敲了一下。十一點半了。
我關掉網頁,合上電腦。臥室裏很安靜,蘇曉應該已經睡着了。我輕手輕腳走進去,在黑暗中看到她側躺的背影,被子隨着呼吸輕輕起伏。
我躺下,睜着眼睛看天花板。
記憶像倒帶一樣往回翻。
三個月前,蘇曉開始頻繁加班。她說公司接了個大項目,全組都在趕工。我提出去接她,她說不用,太晚了我跑來跑去麻煩,她自己打車。
兩個月前,她換了新香水。說是客戶送的樣品。
一個月前,她買了幾件新衣服,都不是她平時的風格,更成熟,更貴氣。我問她怎麼突然改變風格,她說“想嚐試不同的自己”。
三周前,她收到一個快遞,拆的時候背對着我。我問是什麼,她說“給客戶買的禮物,公司報銷”。但包裝盒上的品牌,是賣女包的。
兩周前,她半夜接到一個電話,去陽台接了。回來時說“打錯了”。
一周前,她說要去鄰市出差兩天。我提出送她去車站,她說公司統一派車。那天晚上我給她發視頻,她沒接,回消息說“在開會”。
前天,她洗澡時手機響了。我下意識看了一眼,屏幕顯示“王經理”。她很快從浴室出來,頭發還溼着就拿起手機,說是“工作電話”,又進了浴室。
昨天,她穿了一雙新鞋。我說沒見你買過這雙,她說“早就買了,一直沒穿”。
今天,視頻傳遍全網。
我轉過身,看着蘇曉的背影。月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照在她裸露的肩膀上。那裏有一小塊紅痕,像是吻痕,又像是過敏。我盯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酸。
然後我閉上眼睛。
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