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深入骨髓的痛，混雜着靈魂被撕裂後又強行黏合的眩暈。
蘇楓的意識從一片混沌的黑暗海底掙扎着上浮，耳邊是嘈雜的、屬於少年的喧譁與嗤笑，尖銳地刮擦着他的神經。
“看啊，蘇大少爺醒了！這退婚的打擊太大，直接暈過去半柱香，可真是‘情深義重’啊！”
“情深義重？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德行！一個靈根枯竭、經脈鬱結的徹頭徹尾的廢物，也配得上林瀟瀟小姐那樣的天之驕女？”
“就是！瀟瀟小姐年僅十六，已是煉氣七層，更是被青炎宗內定爲入門弟子，前途無量！這廢物蘇楓，除了頂着個蘇家嫡長子早已名存實亡的空殼名頭，還有什麼？”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活該被當衆退婚，呸！”
……
潮水般的譏嘲灌入耳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惡意與快意。蘇楓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古色古香卻透着一股子破敗之氣的廳堂。雕花的木梁結着蛛網，地面鋪着的青磚多有裂痕。自己正仰面躺在這廳堂冰冷的地面上，周圍或站或坐，圍着一圈身穿錦緞、面容尚且稚嫩卻寫滿鄙夷的少年男女。
而正前方，主位之側，一名身着水藍色綾羅長裙的少女，正微微抬着下巴，用一種混雜着憐憫、快意與徹底決絕的冰冷眼神，俯視着他。
少女容貌甚美，眉目如畫，只是那眼神過於銳利高傲，破壞了那份本該有的柔和。她手中，輕輕捏着一封已然拆開的燙金信封，和一小堆閃爍着微弱光澤、約莫十幾塊的下品靈石。
這場景，這身體殘餘記憶的翻騰……瞬間與蘇楓那屬於“丹帝”的浩瀚靈魂記憶碰撞、融合。
玄天界，東域邊緣，天風城，三大家族之一的蘇家。
自己，蘇楓，蘇家名義上的嫡長子。父親蘇烈曾是家族第一高手，於三年前一次秘境探索中莫名失蹤，生死不知。母親早逝。自此，蘇楓在家族地位一落千丈。更雪上加霜的是，自兩年前起，原本天賦尚可的他，修爲停滯不前，靈根日益枯竭，經診斷乃“先天靈根萎縮，經脈鬱結之絕症”，徹底淪爲無法修煉的廢人，受盡白眼欺辱。
而眼前這少女，林瀟瀟，天風城另一大家族林家的大小姐，亦是蘇楓自幼訂下婚約的未婚妻。今日，便是她攜林家衆人，以及那封出自青炎宗的推薦信，前來蘇家，當衆退婚！
蘇楓，不，現在應該說是融合了丹帝神魂與蘇楓記憶的全新蘇楓，緩緩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渾身骨骼像是生了鏽，稍一動彈便是難言的酸澀疼痛，尤其是丹田與小腹處，空空蕩蕩，又似被無數亂麻堵塞，正是這具身體“廢柴”的根源。
屬於丹帝的冷靜與高傲，如同萬古寒冰，瞬間將那屬於原主少年的屈辱、憤怒、絕望悉數凍結、壓下。他眼眸深處，那屬於少年的怯懦與痛苦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萬載、俯瞰衆生的漠然，以及一絲極細微的、難以察覺的譏誚。
丹帝“北辰”，曾登臨玄天界丹道絕巔，一念星河顫，一丹定生死。只因探尋上古遺跡時遭最信任之人與仇敵聯手暗算，身隕道消，卻不料一縷不滅神魂竟穿越無垠時空，附身在這同名少年身上。
有趣。真是……有趣得緊。
區區彈丸之地的家族小姐，螻蟻般的煉氣期修士，也配在本帝面前談“退婚”？談“不配”？
蘇楓慢慢站直了身體，盡管衣衫沾染塵土，盡管臉色依舊蒼白，但那股自然而然挺直的脊梁，和那雙驟然變得深邃如寒潭的眼眸，讓廳堂內的喧譁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蘇楓哥……” 一個帶着哭腔的怯弱聲音從人群角落傳來。那是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瘦小女孩，面色蠟黃，頭發枯槁，穿着打補丁的舊衣裙，正紅着眼眶，想沖過來又不敢，是蘇楓唯一的妹妹，蘇婉兒。父母失蹤後，兄妹二人相依爲命，受盡欺凌。
蘇楓的目光掠過蘇婉兒，眼中冰寒微融，對她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示意她別怕。隨即，視線重新落回林瀟瀟身上。
“你，要退婚？” 蘇楓開口，聲音因身體虛弱而有些沙啞，卻異常平穩，沒有預料中的憤怒咆哮，也沒有卑微乞求。
這反應讓林瀟瀟微微一怔，柳眉蹙起。她不喜歡蘇楓此刻的眼神，那裏面沒有她預想的痛苦哀求，反而像是一口古井，深不見底，讓她莫名有些煩躁。但旋即，這煩躁便被更高傲的冷漠取代。一個廢物，也配讓她多想？
“不錯。”林瀟瀟揚起手中信件，聲音清冷，傳遍廳堂，“蘇楓，你我婚約，本爲父輩笑談。如今你靈根盡廢，前途斷絕，而我已得青炎宗內門弟子資格，你我之間，已是雲泥之別。這婚約，自然再無存續必要。今日我林家前來，便是要當衆了結此事，取回婚書。”
她說着，將那一小堆下品靈石隨意丟在蘇楓腳前，發出叮當脆響，如同施舍乞丐。“念在過往情分，這十五塊下品靈石，算是我林家給你的補償。日後，你我兩清，再無瓜葛。也望你……有自知之明，莫要再作糾纏，徒惹人笑。”
“哈哈哈！瀟瀟小姐真是仁至義盡！”
“十五塊下品靈石！這廢物怕是一年也見不到這麼多修煉資源吧？夠他和他那病癆鬼妹妹吃幾年飽飯了！”
“還不快感恩戴德地撿起來？愣着做什麼？”
周圍的蘇家旁系子弟，以及跟隨林瀟瀟而來的林家之人，再次哄笑起來，極盡嘲諷之能事。主位上，蘇家大長老，一個面容幹瘦、眼神精明的老者，蘇嶽，此刻正半闔着眼，仿佛事不關己，只是嘴角那抹極淡的弧度，顯示着他的默許乃至樂見其成。
蘇楓緩緩低頭，看了一眼腳邊那十幾塊靈氣稀薄、品相拙劣的下品靈石。在丹帝北辰眼中，這等貨色，給曾經的丹童當墊桌腳的石頭都嫌硌得慌。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林瀟瀟那張寫滿施舍與高傲的臉，掃過周圍一張張幸災樂禍的面孔，最後，落在主位上面無表情的蘇嶽身上。
“婚書，可以退。”蘇楓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冰冷的金屬質感，“但這靈石，拿回去。”
“什麼？”林瀟瀟秀眉一挑。
“我蘇楓，尚未淪落到需要旁人施舍度日的地步。”蘇楓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尤其，是你林家的施舍。”
“你！”林瀟瀟臉色一沉，覺得蘇楓是在故作姿態，強撐臉面，心中鄙夷更甚，“蘇楓，休要不知好歹！這靈石對你而言已是巨款，你……”
“我說，拿回去。”蘇楓打斷她，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彎下腰，卻不是去撿靈石，而是用兩根手指，極其隨意地，像是捏起什麼髒東西一般，拈起那封燙金的退婚書。
然後，在衆人愕然的目光注視下——
嘶啦！
清脆的裂帛聲響徹驟然安靜下來的廳堂。
那封代表着青炎宗權威、代表着林家決絕、也代表着原主蘇楓所有屈辱的退婚書，被蘇楓面無表情地，從中間，緩緩撕成了兩半。
他將撕成兩半的退婚書隨手丟在地上，與那十五塊下品靈石混在一處，仿佛丟棄真正的垃圾。
“婚，是我蘇楓，不要你了。”蘇楓直視着瞬間瞪大美眸、臉上血色盡褪的林瀟瀟，聲音不高，卻如冰珠落玉盤，砸在每個人心頭，“帶着你的靈石，和你那高高在上的憐憫，滾出蘇家。”
“三年。”蘇楓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似乎還殘留着撕碎契約的微涼觸感，他盯着臉色由青轉白、由白漲紅的林瀟瀟，緩緩道，“三年之後，我會親上青炎宗。不是祈求，不是挽回。”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寒冰，擲地有聲。
“是要你，和林家，爲今日之辱，跪地懺悔。”
死寂。
廳堂之內，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張大嘴巴，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個傲然立於廳中、仿佛脫胎換骨般的少年。撕毀青炎宗薦書？當衆羞辱林家大小姐？還揚言三年後要上青炎宗討債？
瘋了！這蘇楓一定是受不了刺激，徹底瘋了！
“好！好！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廢物！”林瀟瀟胸膛劇烈起伏，絕美的臉蛋因爲極致的憤怒和羞辱而微微扭曲，再維持不住那高高在上的矜持，纖指顫抖地指着蘇楓，“蘇楓！你今日所言所行，我林瀟瀟記下了！撕毀青炎宗薦書，便是藐視青炎宗！不用三年，我倒要看看，你這廢物，如何能活到踏出天風城的那一天！”
她猛地一甩衣袖，水藍色長裙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我們走！”
林家衆人如夢初醒，慌忙跟上，只是離去的背影，多少有些倉皇狼狽。那十五塊下品靈石和撕碎的薦書，孤零零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無人再去理會，像是一個絕大的諷刺。
蘇家衆人更是目瞪口呆，半晌無人出聲。大長老蘇嶽緩緩睜開半闔的眼，渾濁的眼珠盯着蘇楓，裏面寒光一閃而逝，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拂袖離去，留下一句：“不知死活的東西！”
其餘蘇家子弟，看向蘇楓的目光，猶如在看一個死人，或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竊竊私語着迅速散去了。誰都知道，今日蘇楓徹底得罪死了林瀟瀟，得罪死了林家，甚至間接得罪了青炎宗，在這天風城，他將再無立錐之地。
轉眼間，喧囂散盡，只剩下滿室狼藉和冰冷的寂靜。
“哥……哥哥！”蘇婉兒這才敢撲過來，小小的身子因爲恐懼和後怕而微微發抖，緊緊抓住蘇楓破舊衣袖，仰着蒼白的小臉，眼淚撲簌簌往下掉，“你……你怎麼能……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怎麼辦……”
蘇楓低頭，看着這個血脈相連、在絕望中給予原主最後溫暖的妹妹，眼中冰霜消融，抬手，有些生疏卻盡力輕柔地揉了揉她枯黃的頭發。
“別怕，婉兒。”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一種令人安心的奇異力量，“從今往後，再無人可欺你我。”
他拉着蘇婉兒，不再看地上那攤“垃圾”，轉身，一步步走向屬於他們兄妹的那處偏僻、破敗、位於蘇家最角落的院落。
每一步踏在坑窪不平的石板路上，蘇楓都在急速消化着這具身體的記憶，同時內視己身。
靈根枯萎，猶如旱死的禾苗，灰敗黯淡，幾乎感應不到任何靈氣波動。經脈更是糟糕，多處鬱結堵塞，脆弱不堪，像是一碰即碎的劣質管道。丹田空空如也，沒有半分靈力留存。這具身體，確實糟糕透頂，用“廢柴”形容都算是褒獎。
但，丹帝北辰的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弧度。
“先天廢體？經脈鬱結？” 他在心中低語，帶着一絲俯瞰螻蟻的漠然，以及一絲發現新玩具般的興味，“在本帝‘太虛衍天訣’與‘造化洗髓術’面前，這世間，從無真正的絕脈。”
更何況……他的神識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緩緩掃過那看似徹底枯死的靈根深處。在那灰敗死寂的最核心，一點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卻又蘊含着難以言喻的混沌與生機的奇異光點，正如同沉睡的種子，蟄伏在永恒的凍土之下。
全系靈根。
一個早已在玄天界成爲傳說，被認爲只存在於太古神話時代的禁忌天賦。
沒想到，竟在這具被視爲廢物的軀體最深處，以這種近乎徹底湮滅的方式，等待着一次徹底的死亡，然後……於死寂中，涅槃重生。
蘇楓抬頭，望向院落外高牆切割出的那一方狹窄天空。夕陽如血，將雲層染成淒豔的金紅。
“天風城，林家，青炎宗……” 他無聲地咀嚼着這些名字，眼神平靜無波，卻比萬載玄冰更冷。
“遊戲，開始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