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賽成績公布日，北京下起了今冬第一場小雪。
細碎的雪花無聲飄落，將灰蒙蒙的城市染上些許潔淨。但此刻聚集在成績發布廳外的數百名學子及帶隊老師，心中卻無暇欣賞雪景，空氣中彌漫着焦灼與期待。
發布廳大門緊閉，工作人員正在做最後的核分與排名。門外的走廊被擠得水泄不通，低聲議論像潮水般涌動。
“聽說這次題特別難，高分可能不多。”
“你們省那個許晏清是不是很厲害？初賽148呢。”
“厲害是厲害，但這是全國賽，大神太多了……”
林晚星站在省隊隊友中間，手指冰涼，不由自主地捏着衣角。她能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沉悶而急促地跳動。旁邊的女生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冷還是緊張。
許晏清和沈星河站在稍前的位置，兩人都沉默着。許晏清背脊挺得筆直，目光落在緊閉的大門上，臉上沒什麼表情，但下頜線繃得很緊。沈星河則低着頭，手指在虛空中無意識地劃着什麼，像是在推演某道題的步驟。
時間被拉得漫長。每一分鍾都像在砂紙上磨過。
終於，厚重的大門從裏面被推開。一位戴着眼鏡、氣質嚴肅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手裏拿着一份文件。全場瞬間寂靜，落針可聞。
“第十九屆全國高中數學聯賽決賽成績，現在公布。”男人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大廳，平淡無波，卻讓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他從一等獎（金牌）的最後一名開始念起。每念出一個名字，人群中就爆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或嘆息。名字、分數、省份……一個個報出。
金牌名單很長，六十個。隨着名次越來越靠前，氣氛也越來越緊張。當念到第二十名時，還沒聽到熟悉的名字，林晚星手心已經全是汗。
“第十五名，沈星河，138分，Z省。”
省隊這邊響起低低的歡呼！沈星河推了推眼鏡，臉上掠過一絲如釋重負，隨即又恢復平靜。這個名次，足以確保他進入CMO，也遠超省內的歷史最好成績。
繼續往前。
“第十二名……第十名……第八名……”
還是沒有許晏清。林晚星的心揪緊了。難道……失誤了？
“……第五名……第三名……”
只剩下前兩名了！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第二名，李慕然，145分，S省。”一個來自傳統競賽強省的名字。
只剩下第一名了。
大廳裏死一般寂靜。無數目光聚焦在宣讀人臉上。
宣讀人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然後清晰而有力地念出：
“第一名，許晏清，149分，Z省。本次決賽最高分。”
“轟——！！！”
Z省代表隊所在的角落瞬間爆發出巨大的歡呼和掌聲！總教練激動得臉都紅了，用力拍着許晏清的肩膀。其他隊友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祝賀。
許晏清站在原地，似乎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直到林晚星擠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他才仿佛從某種抽離狀態中清醒，嘴角緩緩揚起，露出一抹真實的、帶着少年意氣的笑容。
第一。全國第一。而且是接近滿分的149分！
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傳遍大廳。許多外省的學生和老師都投來震驚、欽佩、探究的目光。許晏清這個名字，在這一刻，真正進入了全國競賽圈的視野。
而林晚星，也在隨後公布的一等獎名單末尾，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五十八名，林晚星，121分，Z省。”
金牌！雖然是金牌末尾，但這是全國金牌！對她來說，這已是超乎想象的突破！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用力眨了眨眼，才沒讓它們掉下來。旁邊的女生緊緊抱住了她。
成績全部公布完畢。Z省這次取得了歷史性突破：一枚金牌（許晏清），兩枚金牌靠前名次（沈星河第十五，另一名隊友第五十二），還有三枚銀牌。總教練激動得語無倫次，立刻打電話回省裏報喜。
頒獎儀式在下午舉行。站在領獎台上，許晏清從頒獎嘉賓手中接過金燦燦的獎牌和證書時，全場掌聲雷動。閃光燈頻頻亮起，記錄下這個清瘦少年平靜而耀眼的時刻。林晚星站在稍矮的台子上，摸着胸前冰冷卻沉甸甸的金牌，感覺像做夢一樣。
然而，榮耀的光芒有多耀眼，其下的陰影就可能有多深。
頒獎典禮剛結束，許晏清就被各路人馬圍住了。除了清北招生老師更熱切的接觸，還有其他頂尖高校、聞風而來的媒體記者，甚至還有幾個自稱是“教育科技公司”的人，想邀請他做“品牌代言”或“學術顧問”。
許晏清疲於應付，禮貌而堅決地婉拒了所有商業邀約，對高校的橄欖枝則統一答復“需要認真考慮”。林晚星和沈星河也受到了不少關注，但焦點顯然在許晏清身上。
好不容易擺脫人群，回到酒店房間，許晏清臉上的疲憊才顯露出來。他放下獎牌和證書，揉了揉眉心。
“恭喜。”沈星河走進來，遞給他一瓶水，“第一，實至名歸。最後那道數論題，我差一點就做出來了，但在伽羅瓦群的子群鏈構造那裏卡住了。你用的那種遞降歸納，很精彩。”
“你也不差，第十五名，很穩。”許晏清接過水，“那道題的關鍵是看出那個域擴張是可解擴張，然後用可解群的性質。”
兩人簡短交流了幾句數學，沈星河話鋒一轉：“現在你成了焦點中的焦點。回去之後，之前那些事，可能會被放在放大鏡下。有人會想拉攏你，也有人可能會更想把你拉下來。”
“我知道。”許晏清神色凝重，“所以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該交的東西交上去。趁現在關注度高，有些事推進起來阻力會小一些。”
林晚星有些擔憂：“會不會太冒險？風頭太盛，容易成爲靶子。”
“從我們決定做那些事開始，就已經是靶子了。”許晏清看向窗外，雪已經停了，城市重新露出灰冷的底色，“現在有了這塊金牌，靶子變得更顯眼，但同時也多了一層鎧甲。只要我們行得正，這層鎧甲就能幫我們擋住不少暗箭。”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加密網絡。決賽前譚師父傳來的關於調查進展的信息，以及V提供的那些關鍵證據，都被他精心整理、加密，並準備好了多個匿名投遞渠道。目標不僅是省紀委工作組，還包括更高級別的相關部門和權威媒體。
“今晚就發出去。”許晏清做出決定，“然後，我們就不再主動過問。專心準備CMO和高考。讓該發揮作用的人，去發揮作用。”
沈星河點頭：“我把我整理的那部分關於青藤關聯公司專利問題的分析也加進去，從知識產權角度補充。多一個維度，證據鏈更完整。”
三人就在酒店房間裏，完成了最後一次“戰前”資料核對與封包。當加密數據包顯示“發送成功”時，窗外已是華燈初上。
一種混合着完成使命的輕鬆與對未來不確定的凝重，彌漫在房間裏。
“走吧，總教練說今晚聚餐慶功。”林晚星打破沉默。
---
慶功宴在酒店餐廳包間舉行，氣氛熱烈。總教練喝了幾杯酒，眼眶發紅，反復說着“破紀錄了”、“你們是功臣”。隊員們也暫時放下了壓力，笑鬧着，憧憬着CMO和國家隊的可能性。
許晏清是絕對的主角，被敬了不少飲料。他保持着禮貌和清醒，但林晚星能看出他眉宇間的倦色。
宴席過半，許晏清起身去洗手間。穿過走廊時，一個略顯油膩的中年男人突然從旁邊閃出來，擋在他面前，滿臉堆笑。
“許晏清同學！恭喜恭喜！全國第一，了不起！”男人遞上一張名片，“我是星光傳媒的策劃總監，姓錢。我們公司非常欣賞您的才華，想邀請您合作一檔青少年科普節目，擔任主講師。報酬絕對豐厚，還可以幫您打造個人品牌，未來商業價值不可限量！”
又來了。許晏清心中不耐，但依然禮貌地接過名片：“錢總監，謝謝您的邀請。但我目前還是學生，主要任務是學習，暫時沒有參與商業活動的打算。”
“誒，別急着拒絕嘛！”錢總監湊近一步，壓低聲音，“我知道，學生以學業爲重。但我們這個節目不一樣，是跟教育頻道合作的，非常正能量的！而且……”他聲音更低了，“我們聽說您家裏條件比較一般？母親身體也不好？這節目報酬真的很高，錄一季就能解決您家裏很多實際問題。年輕人，有才華也要懂得變現啊！”
這話裏帶着毫不掩飾的利誘，甚至隱隱有拿他家庭情況說事的意味。許晏清眼神冷了下來。
“謝謝您的‘好意’。但我家裏的事，不勞您費心。我還有事，失陪。”他繞過對方，徑直離開。
錢總監在後面喊：“許同學！你再考慮考慮！這是我的電話……”
許晏清沒有回頭。他知道，從今往後，這樣的“機會”和“好意”會越來越多，糖衣之下往往包裹着不同的目的。他必須更加清醒，更加謹慎。
回到包間，他的臉色不太好。林晚星低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又遇到想‘合作’的。”許晏清簡單帶過。
慶功宴在晚上九點多結束。隊員們各自回房休息，準備第二天返程。
林晚星洗漱完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金牌的喜悅漸漸沉澱，一種對未來的迷茫和隱隱的不安浮上心頭。許晏清站得越高，面對的風景就越廣闊，但風也會越大。她呢？她的金牌在許晏清的第一名旁邊，似乎黯然失色。CMO的選拔更加殘酷，她真的能跟上嗎？如果跟不上，他們的路，會不會就此分岔……
胡思亂想中，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許晏清發來的消息：
“睡不着？”
林晚星回復：“嗯。有點……不真實。”
很快，回復過來：“來天台。小心別吵醒室友。”
林晚星輕手輕腳地穿上外套，溜出房間。酒店天台空無一人，積雪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許晏清已經在那裏了，靠着欄杆，望着遠方燈火璀璨的京城。
“恭喜你，全國第一。”林晚星走到他身邊。
“也恭喜你，金牌得主。”許晏清轉過頭看她，目光溫和，“沒有你的堅持和努力，我走不到這裏。這塊金牌，有你一半。”
林晚星鼻子一酸，連忙別開臉：“瞎說。是你一直幫我……”
“互相幫助。”許晏清糾正道，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放在欄杆上。是那枚金牌，在月光和雪光映照下，流轉着沉靜而高貴的光芒。“你看它，現在很耀眼。但本質上，它只是一塊金屬。真正有價值的，是我們爲了得到它而走過的路，付出的努力，還有……”他頓了頓，“一起走這條路的人。”
他拿起金牌，輕輕放到林晚星手裏。“替我保管一段時間？”
林晚星愣住：“爲什麼？”
“回去之後，會有很多采訪、活動，這塊牌子會被反復提及、展示。我不想讓它變成一種符號，或者負擔。”許晏清看着遠方，“放在你這裏，它會提醒我，榮耀的起點是什麼，初心是什麼。”
金屬冰涼，但林晚星卻覺得掌心滾燙。這份信任，比金牌本身更重。
“許晏清，”她握緊金牌，輕聲問，“我們以後……會一直一起往前走嗎？CMO，高考，大學……我怕我跟不上你的速度。”
許晏清沉默了片刻。夜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
“林晚星，路不是一條跑道，非要並排才算一起走。”他緩緩說道，“它更像一片原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和節奏。重要的是，我們知道彼此的方向，在需要的時候能看見對方，能互相支援。你不需要‘跟上’我的速度，你只需要找到你自己的速度，朝着你自己的目標前進。只要我們的大方向一致，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他轉過頭，認真地看着她：“你的韌性，你的善良，你的筆，都是獨一無二的力量，是我沒有的。我們不是誰跟着誰，我們是互補的戰友。這個組合，從在那個雨天的巷子裏就開始了，不會輕易散掉。”
這話驅散了林晚星心中大半的迷茫和不安。是啊，她爲什麼總要想着“跟上”呢？她也有自己的武器和戰場。
“我明白了。”她抬起頭，眼神重新變得明亮，“回去之後，我就開始準備CMO的針對性訓練。還有，那篇關於教育公平的深度報道，我想把它寫完、發表。用我的方式，做點事。”
許晏清笑了，那是發自內心的、輕鬆的笑容：“好。我期待你的文章。”
兩人並肩站在天台上，望着這座古老而現代的都城。雪後的空氣清冽，星空似乎也比往日清晰。
明天，他們將帶着榮譽和未完成的使命返回江城。
前方，CMO的挑戰，高考的壓力，以及那場已然掀起的風暴餘波，都在等待着他們。
但此刻，手握金牌，身側有戰友，心中有方向。
少年無畏，未來可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