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鎮國公府的後巷還浸在青灰色的晨霧裏,正門處的燈籠卻已徹夜未熄。
蘇挽晴在帳中睜開眼時,窗外仍是黑沉一片。值夜的春杏聽見動靜,輕手輕腳地撩開床幔,低聲道:“姑娘再歇會兒?卯時初刻才起身梳妝呢。”
“睡不着了。”蘇挽晴坐起身,烏發流水般瀉了一肩,“點燈吧。”
燭火次第亮起,映出閨房內景。紫檀木的拔步床雕着百子千孫圖,多寶閣上陳設着前朝官窯的梅瓶、南洋進貢的珊瑚樹,臨窗的書案上攤着未寫完的《洛神賦》,墨跡已幹透。
今日是她的及笄禮。
春杏捧來溫水伺候洗漱,另一個小丫鬟秋月已從熏籠上取下今日要穿的衣裳——十二破留仙裙,茜紅色的軟煙羅上用摻了金線的絲線繡着百蝶穿花紋,每一只蝴蝶的翅膀都薄如蟬翼,在燭光下流轉着細碎的微光。
“夫人昨夜又親自來看過一遍,連配裙的禁步都挑了半個時辰呢。”春杏一邊爲她絞幹長發,一邊笑着說。
蘇挽晴看着銅鏡中朦朧的容顏,沒有接話。
林氏是她的母親,或者說,是她記事以來唯一的母親。她對自己是極好的,好到有時讓蘇挽晴覺得,那好裏藏着某種過於用力的小心翼翼。就像昨夜,母親撫着她的頭發,反復說:“明日過後,我的晴兒就是大人了。”眼神裏卻掠過一絲她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卯時正,梳妝正式開始。
四個丫鬟圍着她忙碌。敷粉、描眉、點唇、貼花鈿。妝粉是江南進貢的珍珠粉,細膩得沒有一絲顆粒感;口脂是用清晨摘下的玫瑰花瓣混了蜂蠟制成的,顏色是恰到好處的朱紅;眉黛是西域來的螺子黛,一筆描出遠山般的弧度。
最繁瑣的是發髻。梳頭嬤嬤的手極巧,將她的長發層層盤起,綰成時下最流行的驚鴻髻,中間留出一片空地——那是爲及笄禮冠預留的位置。
“姑娘的頭發真好,又密又亮。”梳頭嬤嬤感嘆道,“跟夫人年輕時一模一樣。”
蘇挽晴從鏡中看着自己逐漸成型的妝容。粉掩蓋了她眼下因失眠產生的淡淡青色,胭脂提亮了略顯蒼白的臉頰,金箔剪成的梅花鈿貼在額心,襯得一雙杏眼越發清亮。這張臉她是熟悉的,卻又在層層妝飾下顯得陌生起來。
辰時初,林氏來了。
她今日穿着絳紫色纏枝蓮紋大袖衫,頭戴五鳳朝陽掛珠釵,通身的氣度雍容華貴。可不知怎的,蘇挽晴總覺得母親今日的妝容也過於精致了些,反而透出一種刻意維持的鎮定。
“我的晴兒真美。”林氏走到她身後,雙手輕輕搭在她肩上,看向鏡中。
兩人的面容在銅鏡中交疊。蘇挽晴的五官其實並不太像林氏——她的眉更疏朗,鼻梁更挺,下頜的線條也比林氏分明。小時候有嬤嬤打趣說,姑娘這是隨了國公爺的骨相。可國公爺蘇定遠是方臉濃眉,與她的清麗也相去甚遠。
“母親,”蘇挽晴忽然開口,“我聽說……父親在我之前,曾有過一位夫人?”
鏡中,林氏搭在她肩上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
“是。”林氏的聲音依舊溫柔,卻像是隔了一層紗,“沈姐姐福薄,進門不到三年就病故了。你父親爲此難過了許久。”
“是個怎樣的人呢?”
“是個……性子溫和的女子。”林氏的目光飄向窗外,“只是身子一直弱,在北邊莊子上養病時,遇上了時疫……”
她沒有再說下去,轉而從懷中取出一支赤金嵌紅寶步搖,輕輕插進蘇挽晴的發髻:“這是你外祖母當年給我的嫁妝,今日給你戴上。”
步搖垂下三串細密的金流蘇,末端綴着米粒大小的紅寶石,隨着動作輕輕搖曳。
“謝謝母親。”蘇挽晴垂下眼。
她想起前幾日在書房找一本詩集時,無意中翻到壓在箱底的一卷畫。畫中是個青衣女子,站在一樹梨花下,側着臉,看不清全貌,只一個背影就透出蕭疏的意味。畫卷沒有題款,只在角落有個小小的印章,刻着一個“月”字。
她沒有問那是誰。有些事,不問比問更妥帖。
辰時三刻,前院開始熱鬧起來。
賓客陸續到了。透過窗子,能聽見車馬聲、寒暄聲、禮樂班子調試樂器的聲音。鎮國公府已經多年沒有辦過這樣大的喜事了。
“平陽侯夫人到了。”
“禮部王尚書家的車駕進門了。”
“宮裏德妃娘娘差人送了禮來!”
通傳聲一聲接一聲。蘇挽晴安靜地坐着,任由丫鬟爲她戴上最後一對翡翠耳璫。冰涼的玉石貼在耳垂上,讓她紛亂的思緒清醒了些。
她想起三日前去宮中謝恩時,德妃拉着她的手說:“挽晴,你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有些福氣來得早,有些福氣來得晚,但該是你的,終究會是你的。”
當時她只當是尋常的吉祥話。此刻回想起來,那語氣裏似乎別有深意。
巳時差一刻,春杏忽然快步進來,臉上帶着些許異色。
“姑娘,楚王府世子爺……親自來了。”
滿屋的丫鬟嬤嬤都靜了一瞬。
楚王是今上的胞弟,楚王世子蕭執則是京中有名的風流人物——不是紈絝的那種風流,是文武雙全、卻行事恣意,讓無數閨秀傾心又讓長輩頭疼的人物。他極少出席這類閨閣女子的及笄禮,今日不請自來,着實令人意外。
蘇挽晴的心跳快了一拍,隨即又按捺下去。她與蕭執只在去年的瓊林宴上有過一面之緣,連話都未曾說過一句。
“世子爺說,是代楚王妃來送賀禮的。”春杏補充道,“禮已經在前廳了,人……人在水榭那邊喝茶,說是不必特意招呼。”
這倒像他的作風。蘇挽晴想起瓊林宴上,那個坐在角落自斟自飲、對周圍投來的目光渾然不覺的紫衣青年。當時月光落在他側臉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頜線條,有種與滿堂喧鬧格格不入的孤清。
“知道了。”她淡淡應道,拿起案上的團扇。
扇面是她自己畫的,一枝半開的玉蘭,素淨雅致。她忽然有些慶幸選了這樣一個花樣——太過華麗反而落了下乘。
巳時正,吉時將至。
林氏最後一次爲她整理衣襟,手指撫過她肩上繡着的蝴蝶,忽然低聲說:“晴兒,過了今日,一切就都定了。”
蘇挽晴抬眼看她。
母親的眼圈有些紅,像是強忍着淚。這讓她心裏那點莫名的不安又浮現出來。
“母親在說什麼?”
“沒什麼。”林氏迅速露出笑容,那笑容完美得無懈可擊,“我是說,我的女兒長大了,該議親了。”
前廳的禮樂奏響了。
引贊嬤嬤的聲音隔着幾重院落傳來:“吉時已到——請姑娘出閣——”
蘇挽晴站起身。十二破留仙裙層層鋪開,百蝶仿佛要振翅飛起。發間的步搖隨着動作輕晃,紅寶石折射出細碎的光點。
她在鏡前最後看了一眼自己。
鏡中的少女盛裝華服,妝容精致,眉目如畫。任誰看了都會贊嘆一句:好一個國公府千金,好一個即將及笄的閨秀。
完美得無可挑剔。
可就在這一刹那,蘇挽晴心裏忽然掠過一絲極細微的異樣。那感覺太快,快到她來不及捕捉,就像平靜湖面上掠過的一縷風,轉眼就了無痕跡。
她深吸一口氣,扶住春杏伸過來的手。
“走吧。”
裙裾曳過光潔的地面,環佩發出清脆的聲響。她一步步走出聽雪軒,走向那個爲她準備了十五年、今日終於要完全展現在她面前的世界。
廊下的海棠開得正好,花瓣隨風飄落,有幾片沾在她肩上,像是刻意點綴。
轉過回廊,前廳的喧譁聲越來越近。她聽見父親蘇定遠沉穩的說話聲,聽見賓客們的談笑,聽見禮樂班子奏起《鹿鳴》之章。
一切都和她想象中一樣。
完美,盛大,無可挑剔。
那麼,心底那一絲莫名的不踏實,究竟從何而來?
蘇挽晴在步入前廳的前一刻,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來的方向,長廊深深,空無一人。只有海棠花在春風裏寂靜地開着,紅得像胭脂,又像……血。
她轉回頭,揚起恰到好處的微笑,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廳內,滿堂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國公府最偏的西角門,一個穿着靛青布裙的身影剛剛通過門房的盤問,踏進了這座府邸的後巷。
那人抬頭望了望府中最高處飛揚的彩綢,墨色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
然後她低下頭,朝着與正廳完全相反的方向,緩步走去。
此時,前廳內,禮贊高亢的聲音響徹梁宇:
“及笄大禮——始——”
蘇挽晴盈盈下拜,裙擺如花瓣般散開。
她不知道,有些序幕,在主角登場之前,就已經悄然拉開了。
而銅鏡中那張完美無瑕的臉,在某個瞬間,映出的或許不只是她一個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