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蕭執帶沈硯清去的地方,是城西一處不起眼的兩進小院。青磚灰瓦,木門斑駁,門前兩棵老槐樹,葉子落了大半,光禿禿的枝椏在夜色裏像幹枯的手。

“這裏原是王府一位老嬤嬤的住處,她去年回鄉養老了,院子空着。”蕭執推開木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響,“平日有個啞仆看守,很安靜。”

院子裏果然很靜,只有風聲穿過回廊的嗚咽。正屋亮着一盞燈,一個佝僂的老仆提着燈籠迎出來,看見蕭執,恭敬地行了一禮,又看向沈硯清,眼神平靜無波。

“這是福伯,耳朵聽不見,也不會說話。”蕭執介紹,“但眼睛很利,手腳也勤快。姑娘有什麼需要,比劃給他看就行。”

沈硯清朝福伯點點頭,福伯也微微頷首,轉身引他們往廂房去。

廂房不大,但收拾得很幹淨。一張木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靠牆還有個舊書架,上面零星放着幾本書。窗戶糊着新紙,桌上擺着一套青瓷茶具,牆角熏籠裏已經添了炭,屋裏暖烘烘的。

“委屈姑娘暫住幾日。”蕭執在桌邊坐下,“等風聲過去,再做打算。”

沈硯清放下懷裏的文書包袱,在對面坐下。福伯送來一壺熱茶,又默默退下,關上了門。

屋裏只剩他們兩人。

油燈的光在兩人臉上跳躍,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蕭執提起茶壺,倒了兩杯茶,推一杯到沈硯清面前。

“現在,可以說了嗎?”他看着她的眼睛,“姑娘到底想做什麼?”

沈硯清端起茶杯,沒有喝,只是暖着手。茶香嫋嫋,氤氳了她的眉眼。她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

“我想做三件事。”

“第一,查清我母親的死因。第二,拿回她留下的東西——不光是嫁妝,還有她沒做完的事。第三……”

她頓了頓,抬眼看向蕭執:

“第三,我想看看,一個女子不靠家世,不靠婚姻,只靠自己的本事,能走到哪一步。”

蕭執的手指在杯沿輕輕摩挲,眼神深邃:“前兩件我明白。第三件……姑娘想怎麼走?”

“科舉。”沈硯清說得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蕭執的手頓住了。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油燈的光在她臉上跳躍,映出那雙墨色眼睛裏堅定的光。那不是一時興起的妄念,而是深思熟慮後的決斷。

“女子不能參加科舉。”他緩緩道,“這是大周律法。”

“律法是人定的,就能改。”沈硯清的聲音依舊平靜,“況且,我不一定要用女子的身份。”

蕭執的瞳孔微微收縮。

女扮男裝,冒名科考,一旦被發現,是欺君之罪,要掉腦袋的。

“姑娘知道這麼做的風險嗎?”

“知道。”沈硯清放下茶杯,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推到蕭執面前,“但有些事,總得有人先試試。我母親當年試了新田制,現在,我來試這條路。”

蕭執翻開冊子。裏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跡,有經義注解,有策論習作,還有算術、農政、水利的筆記。字跡清瘦有力,見解獨到,有些觀點甚至讓他這個讀過不少書的人都眼前一亮。

“這些都是你寫的?”他問。

“大部分是。有些是我母親留下的手札,我做了批注。”沈硯清說,“世子覺得,以這樣的學問,夠資格參加科舉嗎?”

蕭執合上冊子,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姑娘今年多大?”

“十六。”

“及笄之年。”蕭執的手指在冊子封面上輕輕敲擊,“這個年紀,尋常女子該議親了。”

“所以我不是尋常女子。”沈硯清迎上他的目光,“世子幫我,不也是看出這一點嗎?”

蕭執笑了。這次的笑容是真切的,帶着欣賞,也帶着幾分玩味。

“沈姑娘,你很大膽。”

“膽子不大,怎麼走別人沒走過的路?”

兩人對視,油燈噼啪作響。

窗外風聲漸緊,吹得窗紙簌簌抖動。遠處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

“好。”蕭執終於開口,“我可以幫你。但你得答應我兩件事。”

“世子請說。”

“第一,在準備好之前,不要輕舉妄動。女扮男裝參加科舉不是兒戲,需要周密的安排。”

“第二,”蕭執看着她,眼神變得嚴肅,“查你母親的死因可以,但不要擅自行動。林氏在國公府經營十五年,根基深厚,不是你能輕易撼動的。查,可以,但要借力,要等時機。”

沈硯清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我答應。”

“那麼,”蕭執站起身,“姑娘早點歇息。福伯會照顧好你的起居。需要什麼書,想見什麼人,可以告訴我,我來安排。”

他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最後問一句——姑娘對蘇挽晴,是什麼打算?”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

沈硯清的手微微收緊。她想起平陽侯府外那驚鴻一瞥,想起那個月白色的身影,想起她站在林氏身邊低眉順目的樣子。

“她……”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幹澀,“她是無辜的。”

“無辜,但占了你的位置。”蕭執說,“若有一日真相大白,她將失去一切——身份,地位,甚至可能連現在的安穩日子都過不下去。姑娘想過這些嗎?”

沈硯清垂下眼,看着杯中浮沉的茶葉。

想過。

怎麼可能沒想過。

那個女孩,也是這場陰謀的受害者。她被抱進國公府時,只是個嬰兒,什麼都不知道。這十五年來,她以爲林氏是親生母親,以爲自己是國公府嫡女,她活在別人爲她編織的夢裏。

若有一天夢醒了……

“我會給她選擇的機會。”沈硯清抬起頭,“是繼續做蘇挽晴,還是做回她自己——讓她自己選。”

蕭執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良久,他點點頭:

“但願到時候,她真有選擇的餘地。”

他推門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裏。

沈硯清獨自坐在屋裏,很久沒有動。油燈裏的油快燃盡了,火苗越來越小,屋裏的光線漸漸暗淡。

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戶。夜風灌進來,帶着深秋的寒意。院子裏,福伯正提着燈籠巡視,看見她開窗,朝這邊點了點頭,又繼續往前走。

這是個安靜的、與世隔絕的小院。

也是個暫時的避風港。

她關好窗,吹滅油燈,在黑暗裏躺下。床板很硬,被褥有股曬過太陽的味道,幹淨而溫暖。

她閉上眼睛,腦中卻異常清醒。

母親的信,碧桐莊的井,周老先生的文書,蕭執的話……所有的線索在腦中交織,漸漸拼湊出一個清晰的路徑。

科舉。

這是最快、最直接的出路。只有取得功名,進入朝堂,她才有能力查清母親的死因,才有資格完成母親未竟的事業,也才有力量……去面對那個占了她的位置十五年的女孩。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淒厲而悠長。

夜深了。

---

鎮國公府,聽雪軒。

蘇挽晴沒有睡。

她坐在妝台前,面前攤着那枚玉佩和玉環。兩件玉器在燭光下泛着相似的光澤,祥雲紋流暢精致,一個刻“月”,一個刻“清”,分明是一對。

母親——沈夫人——留給女兒的禮物。

而她,戴着其中一件,活了十五年。

門被輕輕敲響,春杏的聲音傳來:“姑娘,夫人讓人送了安神湯來。”

蘇挽晴迅速收起玉佩玉環,塞進妝匣底層:“進來。”

春杏端着托盤進來,將一碗冒着熱氣的湯放在桌上,又看了看蘇挽晴蒼白的臉色,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蘇挽晴端起湯碗,輕輕吹着熱氣。

“姑娘……”春杏咬了咬唇,“奴婢今日去廚房,聽見幾個婆子在嚼舌根,說……說西角門那邊,前幾日確實有個女子來過,拿着信物要見國公爺。”

蘇挽晴的手一頓:“然後呢?”

“管事嬤嬤把她打發走了,給了些銀子。但那女子沒收,只說……還會再來。”

“知道她長什麼樣嗎?”

“說是穿靛青布裙,年紀和姑娘差不多,模樣……模樣清秀,但不像京裏的小姐,像是從外地來的。”春杏的聲音越來越低,“還有人說,她那眉眼……有點像……”

“像誰?”

春杏撲通一聲跪下了,聲音發顫:“奴婢不敢說。”

蘇挽晴放下湯碗,看着她:“說吧,我不怪你。”

春杏抬起頭,眼中含淚:“說像……像故去的沈夫人。”

屋子裏死一般寂靜。

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燈花的輕響。

蘇挽晴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良久,她才緩緩道:“起來吧。這話,不要再對第二個人說。”

“是。”春杏爬起來,擦了擦眼淚,“姑娘,奴婢覺得……這事不簡單。府裏這些天人心惶惶的,國公爺和夫人也……”

“我知道。”蘇挽晴打斷她,“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春杏退下了,輕輕帶上了門。

蘇挽晴重新打開妝匣,取出玉佩和玉環。她將兩件玉器並排放在掌心,借着燭光仔細看。

像嗎?

那個女子的眉眼,真的像沈夫人嗎?

如果像,那她是誰,不言而喻。

可如果她才是沈夫人的女兒,那自己呢?自己是誰?從哪裏來?親生父母又是誰?

這些問題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她喘不過氣。

她想起林氏今日在水榭的失態,想起她眼中無法掩飾的恐慌,想起那句尖銳的“沈姐姐沒有孩子”。

欲蓋彌彰。

蘇挽晴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有了決定。

她不能坐以待斃。

她要去碧桐莊,去看看那個井壁暗格裏到底藏着什麼。要去查清當年的真相,要去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誰。

哪怕真相殘酷,哪怕前路艱險。

總比活在謊言裏強。

她收起玉佩玉環,吹滅蠟燭,在黑暗裏躺下。窗外月色如水,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斑。

遠處傳來打更聲,四更天了。

天快亮了。

而她的人生,也將迎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

城西小院,沈硯清在晨曦中醒來。

天剛蒙蒙亮,她就起身了。梳洗完畢,她打開包袱,取出周老先生給的文書,在桌上一一攤開。

母親的手札,戶部的檔案,田畝清丈的記錄……她一份份仔細翻閱,用筆在紙上做摘錄、畫圖表。福伯送來早飯——一碗粥,兩個饅頭,一碟鹹菜——她匆匆吃了,又繼續埋首文書。

不知不覺,日上三竿。

敲門聲響起,很輕。

沈硯清抬起頭:“請進。”

門開了,蕭執走了進來。他今日換了身青色常服,手裏拎着個食盒,看見滿桌的文書,挑了挑眉:

“姑娘用功得早。”

“世子來了。”沈硯清放下筆,起身。

“坐。”蕭執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裏面是幾樣精致的點心,“福伯的手藝只夠溫飽,這些是醉仙樓的招牌,給你換換口味。”

沈硯清沒有推辭,拿起一塊桂花糕,慢慢吃着。蕭執在她對面坐下,目光掃過桌上的文書,最後落在那本寫滿批注的冊子上。

“姑娘在看田畝清丈的記錄?”

“嗯。”沈硯清咽下糕點,“我母親當年在碧桐莊試行的新法,核心是按實際產出定額收租,而不是按田畝面積。這樣佃戶的積極性更高,收成也會更好。”

“但推行起來阻力很大。”蕭執說,“按田畝收租,地主穩賺不賠。按產出收租,萬一遇上災年,地主可能顆粒無收。”

“所以需要官府介入,設立常平倉,豐年收儲,災年放糧。”沈硯清翻開一頁文書,“這是我母親當年的設想,她連常平倉的選址、管理章程都寫好了。”

蕭執接過文書,仔細看了一會兒,眼中露出驚訝:“令堂……想得周全。”

“她想做的,不只是讓碧桐莊的佃戶過得好。”沈硯清輕聲說,“她想讓全天下的佃戶都能吃飽飯。”

蕭執放下文書,看向她:“所以姑娘要走科舉之路,是想有朝一日,能在朝堂上推行這些?”

“是。”沈硯清迎上他的目光,“世子覺得,可笑嗎?”

“不。”蕭執搖頭,“可敬。”

兩人對視,窗外陽光正好,透過窗紙照進來,在桌上投下一片溫暖的光斑。

“不過在那之前,”蕭執話鋒一轉,“姑娘得先解決眼前的事。我查到了些消息,關於當年碧桐莊的疫病。”

沈硯清的心猛地一緊:“什麼消息?”

“當年負責碧桐莊疫情的大夫,姓胡,如今還在京城行醫。”蕭執說,“不過自從碧桐莊出事後,他就閉口不談當年的事。我的人去問過,他什麼都不肯說。”

“但世子還是查到了什麼,對嗎?”

蕭執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推到沈硯清面前:“這是胡大夫這些年的行醫記錄。姑娘看看,有什麼特別之處。”

沈硯清接過紙,仔細看。上面羅列了胡大夫近十五年來診治過的病人、開過的藥方、收過的診金。記錄很詳細,一直到今年。

看着看着,她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她抬起頭,“這些年,一直在給同一個人看病。”

“對。”蕭執點頭,“平陽侯府的一個老仆,姓趙。每年春秋兩季,胡大夫都會去侯府給他診脈開藥,從未間斷。”

“這有什麼特別的?”

“特別的是,”蕭執的聲音壓低了些,“這個趙仆,當年是林氏的陪嫁。林氏嫁入國公府時,他跟着過來,後來不知爲何,被林氏送到平陽侯府當差。”

沈硯清的手握緊了。

林氏的陪嫁。

碧桐莊疫情的大夫。

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聯系?

“世子能安排我見見這位胡大夫嗎?”她問。

“可以,但要等等。”蕭執說,“胡大夫很謹慎,輕易不見生人。我已經讓人去接觸了,等時機成熟,再安排你們見面。”

沈硯清點點頭,將那張紙仔細收好。

窗外傳來鳥鳴聲,清脆悅耳。陽光越來越暖,院子裏,福伯正在掃落葉,掃帚劃過青石板,發出沙沙的聲響。

一切看似平靜。

但沈硯清知道,平靜之下,暗流洶涌。

母親的死,林氏的陰謀,蘇挽晴的身份,還有她自己要走的路……所有的線,都將在不遠的將來交匯。

而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做好準備。

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等待她走上科舉考場,去爭取一個女子本不該有的機會。

路還長。

但她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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