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霧氣還沒散開,田埂那邊就已經熱鬧了。
霜打過的菜葉泛着灰綠色,泥地上踩出一道道深深淺淺的腳印。遠處的山被一層淡白的霧遮着,只露出一截模糊的輪廓,好像隨時會被人從畫裏擦掉。
大喇叭還在“嗡嗡”地播着昨晚的新聞,夾雜着忽高忽低的“緊跟黨中央”“發展農業學大寨”。
許笙踩着還帶着露水的泥,慢悠悠往地頭走。
許媽在後頭邊系頭巾邊罵:“你腳底下抹油啊?再慢點試試,工分少你一分!”
許笙頭也不回,只是隨口“哎”了一聲。
她一早起來對着那個缺了半塊邊的小銅鏡,認認真真地梳了頭。
原主以前扎的辮子又粗又緊,整個人看着像要跟人幹架,她懶得這樣折騰,索性把頭發拆開,重新梳成兩條細長的麻花辮,發根處留出一點蓬鬆,辮梢用紅線隨手一繞,整張臉立馬軟下來了。
她把原本扎在脖子上的圍巾往上一挪,剛好遮住一點領口的磨損,又掐着自己洗淨的那件白底小碎花棉襖穿上,袖口挽到手腕上面,露出一截細細白白的手腕。
沒粉、沒口紅,也沒卷發棒。
可她站在窗邊,借着晨光整理好自己那張臉時,仍舊忍不住對着鏡子笑了一下——
這張臉,在任何年代都夠用。
許媽走了兩步,回頭想再罵兩句,一抬眼就愣住了:“你……你今天咋弄成這副樣子?”
“啥樣?”許笙眨眼。
許媽上下打量她。
其實衣服還是那幾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只是扣子扣得利落,領子也洗幹淨了,頭發不再亂七八糟胡扎着,兩根辮子垂在胸前,隨着走路輕輕晃。
冬天的風把她臉吹得白裏透紅,眼睛又黑又亮,嘴唇沒血色,卻偏偏顯得唇形好看,像是抿着糖水長大的。
“……挺,挺順眼的。”許媽憋了半天,才悶聲丟下一句,“知道你長得好看,你也悠着點,別整天跟人對着幹。”
她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落在許笙耳朵裏,就是——
長得好看是事實。
許笙笑了笑:“那不挺好。”
“好個鬼好!”許媽瞪她一眼,“長得好看沒吃的照樣餓死你。趕緊走,今天隊長說了,要把那片地的秧苗全拔了,遲了你看他收拾不收拾你。”
“他呀——”許笙懶洋洋地應了一聲,“真要收拾我,我也認。”
許媽一拍大腿:“你這死丫頭,說什麼呢!”
她不敢再多罵,畢竟早上院裏那一出,她也看出來了,江湛雖然板着臉,可到底還是偏着許笙一點的。
地頭已經站了一圈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拿鋤頭的、扛麻袋的,身上都罩着一層白白的霧氣,凍得鼻尖通紅,哈出來的氣在空氣裏散成一片片白。
“來了來了。”
不知誰小聲嘀咕了一句。
許笙剛踏上田埂,就感覺到一圈視線“刷”地落在她身上。
她習慣這種被看着的感覺。
在現代,她進酒吧、進會所、甚至只是去超市買菜,都會有類似的目光——好奇的、打量的、不懷好意的,偶爾也有單純被顏值驚到的。
但在這兒,這些目光多了一種東西——
壓抑住的欲望。
時代不一樣,人卻還是那些人。欲望被一層又一層的政治口號和道德標準壓着,不敢露頭,可眼神騙不了人。
尤其是在這種窮地方,一年到頭見到的女人就是同村那幾個穿着棉襖的婆子,突然多出來一個長得好看、氣質又不一樣的小姑娘,就跟在亂石堆裏看見一塊玉似的。
村頭窄路旁邊,有幾個等着分工的女社員擠在一起,忍不住小聲說起來——
“你看沒看見,許笙今天打扮得……咋回事?”
“是唄,從前那眉毛恨不得豎着長,現在咋弄得彎兒彎兒的。”
“臉咋這麼白?不會是偷摸用了啥粉吧?”
“有粉也行啊,你有粉用你不抹?”
“嘖,人家是長得好看,你抹一斤也那樣。”
一陣竊笑。
再遠一點,幾個人裝作沒看見她,其實眼角餘光一路跟着。
有個青年男人捅了捅旁邊人胳膊:“這許家的丫頭,這樣看,是真俊。”
旁邊那人撇嘴:“少惦記,聽說她脾氣臭得很,惹不起。”
“脾氣臭也成啊……”那人悄悄咽了咽口水,“誰家娶回去,當個祖宗供着也值了。”
話音沒落,一道冷冷的視線掃過去。
江湛站在分工安排那邊,手裏拿着記錄工分的小本子。
他穿得還是那身藍棉布中山裝,衣領扣得嚴嚴實實,一條軍綠色的圍巾鬆鬆地繞在脖子上,整個人看過去幹淨利落。
剛才那句“真俊”,他聽見了。
不合適的話,不該在這種時候說。
他抬眼掃了一圈,那幾個青年立馬縮了縮脖子,做賊似的把頭低下去。
許笙踩着泥,走到人群邊上。
她感覺江湛的視線在她身上停了一瞬。
……嗯,停得比昨天久一點。
她心裏“叮”的一聲,像是記賬一樣畫了個小勾:一日成果:成功讓隊長多看一眼。
“今天拔秧。”江湛翻了翻本子,聲音不高,卻能壓下所有私語,“這塊地是重點,隊裏讓咱們先趕完。”
他說“咱們”的時候,尾音帶着一點城裏人沒改掉的腔調,但又不讓人覺得疏離。
“老規矩,男的幹重活,女的拔秧、運秧。”
他說着視線掃過一圈:“許笙,你……拔秧。”
按照慣例,以許笙之前的“作風”,她肯定不樂意,非要爭一嘴:“憑啥我拔,我憑啥不能幹別的?”然後再被他冷冷訓一頓。
附近幾個知青已經做好了看戲的準備。
許笙卻“哦”了一聲,規矩地應下了。
“好,我拔。”
說完,她還笑着問了一句:“拔多少算一分工?”
她笑的時候,眼睛裏有光,嘴角微微往上挑,沒一點怨氣,反倒有點認真做事的勁頭。
江湛被她這態度噎了一下。
他原本準備好的那套勸告,卡在喉嚨裏用不上了。
“……跟別人一樣。”他頓了頓,“拔一壟算一分。”
“那我拔兩壟。”她笑,“多拔就多記一點。”
旁邊幾個女社員嘴巴張了張——這還是原來那個動不動就撂挑子的許笙?
“你真行?”有人忍不住酸一句,“看你那細胳膊細腿的。”
許笙反倒笑着扭頭看她:“我不行誰行?你行啊?”
那人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本想杠兩句,又被江湛掃了一眼,不甘不願地閉了嘴。
田間地頭,風比村裏更硬。
踩下去的泥軟軟的,混着冰冷的水,慢慢從鞋面滲進去,腳趾凍得沒知覺。
秧田裏一棵棵秧苗細細地插着,像一片綠色的刺。拔秧不算多難的活,卻很累腰,半天人就直不起來。
許笙蹲下去,慢慢用手指扣住一把秧苗,力道均勻往上一提,連根帶泥被悉數拔出來,水花濺到她手腕上,一陣涼意。
她那雙手太扎眼了——
細白、骨節漂亮,指尖帶着抹不掉的紅,連沾上泥巴,都好看得過分。
附近一圈女社員忍不住又看了幾眼。
其實拔秧這種活,最容易顯出一個人“是不是幹慣活的”,姿勢、速度、耐力,沒法裝。
許笙有原主的身體記憶,手上動作並不生,剛開始速度還算穩。
只是她一邊拔着秧,一邊心不在焉地回憶——
江湛,溫折青。
一本書,劇情狗血得厲害,她是邊刷微博邊聽有聲版,主要記住的就是兩個名字。
江湛,男主,家裏有底子,城裏老幹部家庭,從小被當接班人培養。
下鄉鍛煉幾年,憑着一腔認真勁和一點點理想主義,在這地方當知青隊長,四平八穩地度過這幾年,返城之後,各種提拔、各種機會,最後走上領導崗位。
他——
既是時代的“寵兒”,也是多數人仰望卻夠不到的位置。
原書裏的宋意微就靠着牢牢抱住他的這條大腿,穩穩當當飛上了枝頭。
再一個,溫折青。
溫家以前也是“臭老九”,受過沖擊,好不容易熬到平反,他被分配下來當知青,因爲身體弱,幹不了太重的活,總被人看不起。
但他有一顆學習的腦子。
恢復高考的時候,他是那一屆考得最好的,後來一路進研究所,做課題,做項目,變成那個年代最稀缺的——有技術、有地位的知識分子。
如果宋意微沒抱緊江湛,就是抱他這條線,也不虧。
兩個男人,走的路不一樣,卻都走出了普通人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高度。
而她——
現在就站在他們的起跑線附近。
許笙的手指在秧苗上停了一瞬,又繼續拔下一個。
“靠誰都行,”她在心裏慢慢地、認真地算計,“就是不能只靠老天。”
老天給不來票、本,也給不來飯。
在這個年代,糧食、布匹、戶口、返城指標,比什麼都要命。
別說城裏了,就說這一個生產隊,一個男人娶不到媳婦、一個女人出不了村,命運就是兩條完全不一樣的路。
“靠老天不如靠男人。”
她嘴裏沒出聲,心裏卻清清楚楚地把這話說了一遍。
隨後,她又在這句話後面加了一句——
靠一個男人,不如靠兩個成功男人。
不是全靠,是——借力。
她盯着手裏的秧苗看了兩秒,突然輕笑了一聲。
這笑在冬日清冷的風裏有點莫名,像是剛剛在心裏偷吃了什麼甜的東西。
“笑啥?”旁邊一個女社員被她笑得發毛,“你拔秧拔瘋了?”
“沒瘋。”許笙抬頭,沖她笑,眼睛彎彎的,“我就想,今天的活兒完成了,會不會有白面饃饃吃。”
那女社員一愣,隨即“嘖”了一聲:“做夢呢你。”
然而邊上的知青中有人忍不住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