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是斜的。
木梁歪歪扭扭橫在頭頂,縫隙裏塞着稻草,泥巴幹得開了縫,一抬眼就能看見角落裏倒掛的蜘蛛網和一只慢吞吞爬行的黑甲蟲。
嗓子裏一股土腥味,鼻尖全是潮溼發黴的味道。
還有人吵鬧的聲音,直往她耳朵裏扎:
“許笙,你個死丫頭,趕緊給我裝可憐去!當着江知青的面把話說清楚!惹急了,他一句話把你弄去坐牢你信不信!”
“就是就是,一個村姑也敢欺負知青?不想活了?”
“意微那孩子多可憐,被你那樣一推——人要是有個好歹,你下半輩子都別想抬頭做人!”
聲音一重一輕,夾雜着唾沫星子,裹着一股子憋悶的火氣。
許笙怔怔地看着木梁,視線有一瞬空白。
下一瞬,一陣刺耳的刹車聲從她腦子裏穿過去,緊接着,是《金鳳凰知青》那幾個打着高亮的字,像膠片一樣瘋狂往前倒:
宋意微,江湛,溫折青,生產隊,大隊革委會,下鄉,返城指標,恢復高考——
記憶像是被人用鐵錘一下一下敲開,一段段劇情往她腦子裏灌。
她閉了閉眼,指尖下意識抓緊了身下粗糙的被子。
……她來自哪兒來着?
哦,現代城市,小高層,兩室一廳,化妝台上永遠擺着三支限量口紅。
許笙,二十五歲,長了一張小狐狸臉——眼尾勾上去一點就帶笑,嘴角微微上翹,不說話都自帶勾人屬性。
從小在灰堆裏長大,她最懂一個道理:
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靠自己也分怎麼靠。
有人死讀書,有人拼命打工,她是——看準局勢、摸透人心、順水推舟——從不做鬧哄哄的主角,卻永遠能踩在別人情緒和欲望的縫隙裏,把自己送到不算太差的位置。
她不做壞事,但她從來、不、吃、虧。
直到某天加完班下樓,耳機裏正放那個她無聊時翻出來的老年代狗血文有聲版——《金鳳凰知青》。
“宋意微哭着說:‘湛哥,不要怪許笙,是我不好,我沒站穩……’”
然後世界一黑,輪胎碾在地面上的尖銳聲響成了她最後一段記憶。
……結果她現在,躺在一本狗血文裏的惡毒女配身上?
“還愣着幹啥!”手腕一疼,那個中年村婦一把拽起她,“江湛都等在院子裏了,你再磨磨唧唧的,小心他一發火,整個生產隊沒人敢護你!”
許笙被拽得踉蹌了一下,這會兒目光總算徹底對上眼前世界。
土牆龜裂,窗戶是木框糊着已經發黃的報紙,角落裏一只洗得發白的搪瓷缸子倒扣着,地面是拍過幾遍仍舊泛灰的黃泥地。
她低頭,看見自己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碎花棉襖,袖口開線露出棉絮,手背白得不合時宜,細細窄窄,還帶着幾道被幹活磨出的紅印。
這具身體的記憶也在她腦子裏緩緩鋪開來。
同名同姓,許笙,十八歲,許家女兒,全村公認的“長得好看但心眼壞的村花”。
原書裏,就是這個時間點——
惡毒女配許笙,把知青宋意微堵在院子角落裏,幾句話把人懟得掉眼淚,被路過的江湛看見,當場記下她一筆。
從這以後,她的一切“惡行”都被放大解讀,最後在一場荒唐的風波中,被送進牛棚,斷了一條腿,半生毀在這個窮山溝裏。
許笙被人拽着往外走,嘴角卻慢慢勾了起來。
……還挺有意思。
門一開,冷風夾着土腥味灌進來。
院子不過三四平方,泥地上踩出一片亂七八糟的腳印,院牆矮矮的,外面站着一圈人,男女老少都有,穿着洗得發白的棉襖棉褲,腳下要麼是打着補丁的解放鞋,要麼是草繩纏着的土布鞋。
人群對面,院口那截門框邊,靠着一個男人。
藍棉布中山裝,扣子一粒不少地系好,肩膀被冬風刮得筆直,褲腳扎在解放鞋裏,高高瘦瘦,又不顯得單薄。
他背對着太陽站着,臉上陰影很重,一雙眼睛卻冷得極清,像初冬未封的河冰,薄薄一層。
許笙一眼就認出——
江湛。
原書裏的“金鳳凰”,所有劇情都圍着他轉。
現在,這只鳳凰羽毛還沒長齊,被下放在這個窮地方當知青隊長,可只憑那股氣質,也足夠讓一群農家姑娘心裏發燙。
此時此刻,他眉眼冷冷,聲音壓得極低:
“許笙,你又欺負意微?”
一句話砸下來,院子裏瞬間安靜了一瞬,立刻就炸開了鍋:
“瞧瞧,江知青都問了,還敢說沒欺負?”
“一個村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膽子!意微那姑娘多懂事,幹活從來不喊苦,還是文化人,誰見了不得誇一句……”
“就是,換成誰被推那一下不摔個跟頭?要是磕到腦袋——”
一句接一句,全是站在宋意微那邊的。
許笙被許媽推搡着往前走幾步,幾乎是被趕到院子正中。
冬天的風吹在她臉上,把原本就白的皮膚吹出一層淡粉色,眼尾被冷風刺激得有點泛紅,整個人看上去竟嬌氣得不像個能吼人的主兒。
她站定,抬眼。
四周那些指責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往後退了一點,像是被她這雙眼睛撞了一下,齊齊卡殼。
——真是好看。
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應。
不管她之前名聲再壞,光看這張臉,就很難往“惡毒”兩個字上貼。
江湛本來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問一句,畢竟宋意微哭着過去說“是她不小心撞到了許笙,是她不好,又讓許笙背了黑鍋”。
他了解意微,溫柔、善良,從不爲自己爭辯,是以他反而——更警惕那個名字總跟“是非”掛在一起的村姑。
可現在,許笙抬起頭來看他。
眼睛黑亮亮的,眼尾微微翹起,明明什麼都沒做,就自帶一股勾人氣。
江湛心裏莫名一跳。
……有點不對勁。
原本那個許笙,見了他不是吵就是懟,今天怎麼安安靜靜的?
“江…江知青。”旁邊的許媽趕緊擠出個笑,陪着一張老臉熱得通紅,“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別往心裏去,讓她給人賠個不是——”
“我哪兒不懂事了?”許笙忽然開口。
聲音不大,卻像一滴水掉進滾燙油鍋裏,“刺啦”一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過去。
許媽被她這句噎住,扭頭就要掐她:“你這死丫頭……”
許笙伸手,不動聲色地從她手指縫裏抽開,腳下往前挪了一步,像是自動拉開了和許家的距離,又偏偏還站在“女兒”的位置上。
她抬起臉,對上江湛的視線。
那雙眼睛裏努力壓着的冷意和不耐,她太熟了——在現代,她見過很多類似的眼神:高位者慣常的俯視、克制、自以爲掌握一切的理智。
可惜,所有這樣的男人都有一個共同點:
只要心動一次,就再也不冷得起來。
許笙嘴角輕輕一彎,眼尾那點紅被風一勾,像桃花開在雪裏。她懶懶地呼出一口白氣,聲音軟得不像剛剛被罵惡毒的人:
“我不敢欺負知青同志。”
她頓了頓,眼睛彎起來,像只慢條斯理伸爪子的狐狸。
“我只會……討好。”
——院子裏突然安靜了。
那幾個一張嘴就要罵“你還狡辯”的村婦,嘴巴張着,半天合不上。
討好?
誰會在江湛面前說這種話?
這話說得——太不怕死,也太……曖昧了。
江湛也怔了一瞬。
冷風灌進領口,順着脊柱一路往上竄,他卻覺得哪兒都不冷了,心口那塊地方反而被什麼輕輕撥了一下。
那雙眼,那個笑。
“許笙。”他壓着嗓子,“你在說什麼。”
“說實話呀。”許笙眨了眨眼,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迷茫,“我一個農村戶口的小姑娘,沒文化沒本事,怎麼敢欺負城裏下來的知青同志?”
她把“城裏下來的知青同志”幾個字咬得很輕,尾音一點點拖出來,聽在旁人耳朵裏,是怯懦,是害怕;聽在當事人耳朵裏,卻……有種說不清的曖昧味道。
她又笑了笑,眼神偏過去,像是無意掃過他肩膀上那塊“爲人民服務”的紅袖章,軟聲補了一句:
“能做的,不就是好好討好你們,給你們幹活,讓你們看我順眼一點嗎?”
這話一出,原本準備替她說情的許媽反倒愣了:“你這孩子亂說什麼……”
旁邊幾個村裏的婆子也面面相覷:怎麼覺着,許笙今天說話,一個字沒罵人,偏叫人心裏發燙?
宋意微站在衆人後一點的位置。
她個子不高,穿着一件洗得有點發白的格子呢子外套,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緊張地拽着袖口,臉上帶着惶恐的白——典型的“城裏被欺負的小白花”。
剛剛她還心裏有幾分把握:以江湛對她的護短,這次肯定會重重地訓許笙,讓她知道自己什麼地位。
可現在……局面跑偏了。
大家不是去心疼她,而是互相小聲嘀咕:“不過說起來,許笙平時也給知青幹不少活吧?”“這孩子雖說嘴沖,活倒是利落。”
宋意微咬了咬牙。
她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
江湛抬眼,視線在兩人之間轉了轉,最後落回許笙臉上。
“說清楚,”他語速很慢,“你沒推她?”
許笙垂下眼,長睫在眼下落下一圈圈影子。
原許笙的記憶告訴她,剛剛的確是她說話難聽,把宋意微堵在牆角譏諷了幾句,但“推人”屬於白蓮花附加的戲碼——那一點,她倒真沒幹。
但就算做了,她也不會承認。
她輕輕嘆了口氣,像是認命,又像是無奈:
“這麼多人看着呢,我推沒推,你問問不就知道了?”
一圈人不自然地別過視線,誰都不想被點名。
“再說了,”她抬起眼,笑意又慢慢飄回來,“我要真想推她,一下不就完了,幹嘛還挑在你路過的時候?”
院子裏有幾個人忍不住“噗”地笑出來。
這話輕佻歸輕佻,但這麼一說——還真有點道理。
宋意微臉色一下白了下去。
她最擅長的,是在衆人面前“剛好”摔到江湛面前,讓他來扶,讓他急,讓所有人覺得她遷就、退讓、善良、委屈。
可她沒想到,有人會當場拆她台,還拆得這麼輕描淡寫。
“我沒關系的。”宋意微急急地開口,眼眶發紅,仿佛怕許笙被誤會,“我沒有怪笙妹子,是我自己不小心,是我不好,你們別怪她……”
她說話的聲音細細的,帶着一點抖,旁人聽了很容易生出憐惜。
許笙在心裏給她打了個分——
演技不錯,難怪兩個男人排着隊給你當冤種。
她垂下眼,故意讓自己的笑溫柔一點,語氣軟到骨子裏:
“宋知青不用替我說話。我做什麼,自己心裏清楚。”
她往前走了半步,剛好站到江湛和宋意微之間,像不經意般,擋掉了宋意微一半的存在感。
“江隊長要是覺得我是欺負人,那你隨便罰。”
她抬起頭,正對上那雙冷沉的眸子,輕聲輕氣地補了一句,“不過以後我還是會討好你們。誰叫我命不好,死活都得跟你們知青打交道呢。”
……又是“討好”。
江湛聽到這兩個字,腦子裏莫名閃過一本書裏的某一頁。
不,不是書,是他昨晚才剛借回來的那本小說,裏面一個狐女對着神官笑,說她“只會討好供奉自己的人”。
當時他不屑地翻過去,覺得這種女人最不靠譜。
可現在,那種虛構的勾人意味竟活生生長在一個姑娘臉上,站在他面前仰着頭,眉眼裏藏着一點不怕死的輕浮和——真實。
“行了。”他開口,強行終止這個莫名其妙的聯想,“今天的事到此爲止。”
許媽還想再說,江湛看過去一眼,那眼神裏隱約帶了點“不想繼續”的不耐,許媽立刻閉嘴。
“許笙,”他又把視線收回來,語氣恢復到那種公事公辦的冷硬,“以後少惹是非。大家都不容易。”
許笙乖巧地點了點頭:“聽隊長的。”
她配合得太好,看上去溫順得不像話。
等衆人散去,宋意微被人圍着安慰,許笙被許媽罵罵咧咧拉回屋裏,她才慢悠悠地坐回那張塌下去一角的木床上。
屋裏冷得厲害,窗戶縫裏鑽進來一絲絲冷風。她把被子攏在腿上,慢慢喘了一口氣。
剛剛那一出,她不是一點不緊張。
年代的空氣裏壓着看不見的東西——階級、身份、政治、政策,一個眼神都可能被解讀成“態度不端正”。
但她活過來一次,不會再按原書軌跡去送死。
她垂下眼,指尖摩挲着棉被上露出來的棉絮,腦子卻極清醒。
《金鳳凰知青》的劇情——
宋意微在這裏裝白花,得了村裏所有人的好印象,下鄉時有人幫,幹活有人護,生病有人心疼,連被凍感冒了,都能換來一罐城裏帶來的水果罐頭。
江湛是她的金鳳凰——她靠着江湛的推薦,提前拿到了返城名額,回城之後又在單位裏被當作“知青典型”,一路扶搖直上。
溫折青是她的備用救生圈——高考恢復後,他考上重點大學,她又立刻把線搭過去,成了他的對象。兩條路,她永遠走在最穩的一邊。
而原書裏的許笙呢?
一敗塗地的炮灰。
她心眼不夠用,嘴巴不夠甜,手段只有“明着鬧、暗着罵”,所有的恨和嫉妒寫臉上,最後不但沒搶到男人,還把自己送進了萬劫不復的坑裏。
許笙垂着眼,唇邊慢慢浮出一個笑。
這怎麼行呢。
江湛,未來的省廳幹部,一路青雲直上,掌握資源無數。
溫折青,未來的科研新星,學術地位穩穩的,誰都得賣他三分面子。
在那個她熟悉的年代,多少人求一個“關系”,求一個“門路”,求一個“機會”。
而她現在,站在這兩個男人人生起點附近,而且手裏握着——完整的劇情和結局。
許笙仰頭,看着屋頂那根歪歪扭扭的木梁,輕聲笑了出來,聲音低低的,帶着一點幾乎是愉悅的興奮:
“兩個大佬未來都能飛天?”
那我當然要提前下手啊。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張臉就是她最大的籌碼。
原書裏的“惡毒女配”,在她手裏,完全可以換個用法。
“江湛……”她慢慢念出這個名字,尾音輕揚,像是在品一口剛入口的酒,“還有溫折青。”
“你們未來的好日子,”她輕輕勾了勾唇角,“我得預備一份給我自己。”
撩?當然要撩。
而且要撩到他們,一個也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