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風一陣一陣地刮。
秧田裏的人慢慢散開,各自把拔好的秧苗往田埂上搬,一捆捆堆在一塊。有人彎着腰,有人伸腰捶腿,一邊幹一邊說笑。
“今天可算忙活完了。”
“腰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等會兒要是能多分一小塊南瓜就好了。”
零零散散的聲音在冷風裏飄着。
許笙打完水,把手擦幹,又回到自己的那壟地邊,把剩下的幾把秧苗整齊地堆好。她蹲着,動作不急不緩,指尖在泥上劃了一道,又被她隨手抹平。
江湛那邊,已經有人在收拾工具。藍色身影挺拔地立在田埂上,幾乎是這片灰白背景裏唯一一筆重色。
許笙心裏正在權衡,要不要找個由頭再過去晃一眼,就聽見腳步聲從旁邊傳來。
“笙妹子——”
聲音柔柔的,帶着一點刻意壓低的笑意。
許笙抬頭。
宋意微抱着一個竹筐,站在她身邊兩步遠的地方。白襯衣領口露在毛衣外面,整個人像被霧氣打溼了一樣,淡淡的、軟軟的,一眼看過去就是“好人家出來受苦的小姑娘”。
她微微彎着眼:“我來幫你把這堆秧苗運上去吧。”
許笙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竹筐。
竹筐不大,卻特意端得很穩,好像生怕誰看不見她要幹活的樣子。
——這就是白蓮花的手段。
不直接來吵架,永遠選在你剛幹完一堆活、最累的時候,笑盈盈過來要“幫忙”,順便在旁人面前刷一筆“懂事”“不計較”。
以前的許笙遇上她,大概會立刻炸毛:“用你來幫?你少在我這兒裝。”
然後,人設徹底坐實:粗魯、沒教養、惡毒村姑。
現在的許笙,當然不會。
她眨了眨眼,笑意不深不淺:“宋知青,你不忙?”
“我不累。”宋意微搖頭,眼圈還有點紅紅的,“剛才是我不好,沒站穩,讓你也跟着被誤會了。”
她說着,主動往前一步,擋住了大隊那邊幾個好奇張望的視線,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好像只是在兩個小姑娘之間說悄悄話:
“湛哥他就是脾氣急一點,其實心是好的,他只是……”
她頓了頓,眼眶適時一紅,抽了口氣。
“只是怕你吃虧。”
——一如既往的白蓮操作。
話說得漂亮:既沒有否認剛才江湛訓許笙,又把“責任”攬到自己頭上——好像所有沖突都只是因爲她“太不小心”“太心軟”,從來不是她在主動撩撥矛盾。
旁邊不遠處,正好有兩個人路過,提着空籃子,腳步一慢,耳朵自動豎起來:聽八卦的本能不分年代。
許笙垂着眼,把一把秧苗往竹筐裏塞,動作慢條斯理。
她低頭的角度剛剛好,讓自己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圈圈細細的影子,整個人看上去有點懶,又有點漫不經心。
心裏卻把宋意微這句話拆開來,一字一字分析——
“笙妹子”“誤會”“心是好的”“怕你吃虧”。
每個點都踩在“你別怪他”“你別鬧事”上。
所以原書裏許笙會炸,是因爲她聽不得別人這樣一邊替江湛說話,一邊裝自己多委屈。
可她偏偏不炸。
她笑了。
只是那笑意,不再是白天在江湛面前那種“軟軟甜甜”的笑,而是帶着一點輕輕的、尾音勾起來的意味。
她抬眼。
宋意微的“表演”剛好做到第二步——眼眶紅了,手指捏緊了竹筐邊緣,眼裏一池水,看起來要落不落的。
她正準備順勢往下說“你別怨他,是我不好”的那一套,視線就撞上了許笙那雙眼。
那眼睛黑白分明,眼尾翹得恰到好處,笑意掛在裏面,沒有恨,沒有怨,只有輕飄飄的一點——玩味。
她聲音不高,卻像一縷煙,往四周緩緩散開:
“我誤會他?”
她微微歪了歪頭,整個人隨性地靠在竹筐上,唇角輕輕一挑。
“還是你……想誤會我?”
最後那幾個字,她咬得很輕,尾音拖得有點長。
“想誤會我”的“想”字,像是輕輕落在水面的一粒石子,蕩開一圈圈漣漪。
離得最近的那兩個社員愣住了。
她們本來是想聽“許笙怎麼吼宋知青”的,結果聽到的卻是——這種又不陰不陽、帶了點媚氣、又像說笑的話。
宋意微被這句話噎得心口一窒。
她沒想到許笙不急着否認、不急着道歉,反而反手把問題拋回她身上。
“我誤會他?”——她本來是想借這個角度,突出江湛“其實是爲了她好”。
可許笙輕輕往旁邊一挪,把角度整個擰了過去。
“還是你想誤會我?”
這話表面是在問:你到底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告訴所有人——是我不懂事,是我惹事,是我該反省?
實際的內涵更冷一點——
你是在裝好人,還是在裝受害者?
宋意微心裏猛地一緊。
“不……不是這樣的。”她急急搖頭,眸光有些亂,“我只是怕你誤會湛哥,他真的不是那種凶人的意思,他——”
“宋知青。”
許笙打斷她。
聲音還是不高,卻比她柔柔的腔調多了一點鬆弛感,聽得人忍不住被她的節奏帶着走。
“隊長是不是凶人,我不至於分不清。”她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但你要跟我說,他剛才是在護你,還是在護我——”
她抬了抬下巴,那雙眼睛裏躍出一點亮光。
“我怎麼看……都像你在護他。”
她說完,又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嘴角勾起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哦,也挺正常的。”
“畢竟,”她壓低聲音,眼尾一挑,“你最需要被他護着嘛。”
這幾句話,聽着沒髒字、沒罵人,可每一句都踩在宋意微最不想被人看穿的地方:
她需要江湛護着。
她最害怕的是,所有人看見,她的一切“懂事”“體貼”,都是算計後的姿態,而不是天生的善良。
旁邊兩人對視一眼,心裏赫然冒出一個念頭——
這許笙,腦子比從前好使多了。
“笙妹子你怎麼能這麼說——”宋意微咬着嘴唇,眼淚幾乎要出來,“我沒有那樣想……”
“那你是怎麼想的?”許笙溫柔地看着她,“你說說看,我好跟着你一起想。”
一邊說,她還不緊不慢地從地上抓了一把秧苗,遞進她手裏,笑容明豔,“你不是要幫忙運秧嗎?一邊幹活一邊說,省得被人說咱倆偷懶。”
宋意微被迫接過那把溼漉漉的秧苗。
泥水從指縫裏滲出來,冰涼黏膩,她一緊張,手指更用力,指節瞬間發白。
“我……我就是不想你被誤會。”她咬牙把話往外擠,“湛哥是個重公道的人,他不會平白無故訓你,是我沒有說清楚,讓你背了黑鍋,我心裏很難受……”
“哦——”許笙拖長了尾音。
她拖得很長,長到把這一句“我心裏很難受”整個蓋過去,只留下一個意味不明的“哦”。
“那宋知青心裏難受,”她低笑一聲,“到底是因爲我……還是因爲江隊長被我誤會了?”
這回,旁邊連呼吸聲都壓住了。
就連遠一點那兩個正在往外搬秧的社員,也忍不住腳步一慢,耳朵豎得比兔子還高。
她們隱約都聽出來了——
許笙這話,其實是在給宋意微“送階梯”,幫她在別人面前把“難受”的原因往“心疼隊長被誤解”上引。
——但同時,又把這個問題擺在明面上,讓大家一起看:
你到底,是在心疼誰?
宋意微臉上的血色一陣一陣地往後退。
她很清楚自己剛才說的那幾句,其實一半是“怕自己在江湛面前形象受損”,一半才是“怕許笙鬧事”。
可這話不能承認。
承認了,就像承認她所有“好心好意”背後,是在精算自己的利益。
“我當然是……是怕你被誤會。”她咬着牙,“我跟湛哥說,是我自己不小心,讓你被人誤會,我真的是……真的是替你難受。”
許笙“嘖”了一聲:“那你還挺好。”
她說完這句,就不再看她了,仿佛這個話題可以就此結束。
她轉身,把剩下的一點秧苗堆整齊,拍了拍手上的泥,抬頭時視線正好撞上田埂上的那道藍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