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最新的戰報!荊北軍又打勝仗了!我們又打贏了那幫蒙古蠻子!”
“可不……還有個姓魏的小將,聽說他以一敵百,賊勇賊勇!可給咱們揚州人揚眉吐氣了!”
“老板娘,你說是不是?”
一名熟客轉頭看向君歸酒樓的當家。
沈令儀站在櫃後算賬,撥算盤的手指微微一頓。
聞言,她抬起彎彎的笑眼,“那自然是了,今天免費贈送一盤涼菜。”聲音不大,且溫和。
她穿着一身淺色近霧的衣裙,發髻高綰,只別一支白玉簪,眉眼柔美,素雅清麗。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魏小將”三個字令她的心髒突突地跳動起來。
七年前,沈令儀嫁入魏府。那一夜,魏府滿門被屠戮殆盡,而她那素未謀面的新郎官拼盡最後一口氣,護送她和幼弟離開。
他說,“對不起……快逃……帶着二郎活下去!”
彼時,年僅十五歲的沈令儀強忍悲痛和恐懼,拖着十歲的男孩,在冰冷的雪地裏逃亡。
魏府二郎承意,是她一手帶大的少年,如今已是稍有名氣的小將。四年前,他留下一封書信,放棄科考,遠走邊關,此後,只收到過他兩封家書。
夜色漸濃,往來客人多了起來。
沈令儀一抬頭就看到兩位不速之客,正是她的後母王氏和妹妹沈拾玉。
“娘,她這酒樓看來生意不錯?”沈拾玉拉着王氏的手,小聲蛐蛐。
王氏也打量着,目露貪婪,“沒想到,幾年前還是草棚搭建的粥鋪,居然被她開成了酒樓?這有兩層樓吧?每天能賺多少銀子?”
“姐姐,你怎麼不理人呢?”沈拾玉拍了拍櫃台。
沈令儀“啪”地撥動一顆算盤珠子,抬起冷臉,“二位若是用餐,請裏面坐。若不用,便請離開,莫要打擾其他客人。”
沈拾玉:“姐姐,你這是什麼態度呀?”
王氏想到來此的初衷,忍着笑道,“無妨,你姐姐是個生意人,不同她計較。”說完便拉着女兒坐下。
“上幾個招牌菜。”王氏命令。
沈令儀暗暗翻了個白眼,轉頭去吩咐跑堂上幾個涼菜便可,剛要離開,又被王氏喊住。
“你坐下,我有話要和你說。”
“我還有事要忙,你們自便。”沈令儀舉步離開。
王氏忽然拔高聲音,“你爹病了!”
沈令儀停住,轉過身,思忖了一息,終究是坐了下來。
見此,王氏刻薄的臉恢復了笑容,輕咳一聲,語氣也軟了下來。
“自從朝廷開放科考,這揚州城大大小小的書院不知道開了多少,競爭太大,你爹的書院,大不如以前了。”
沈令儀冷冷一瞥,“是嗎?我看妹妹滿頭戴的首飾都是最新款式,價格不菲吧。”
王氏臉色一僵,嘆息道,“還不是爲了給沈府充門面?!眼下你爹病着,要用很昂貴的藥續命……你是他女兒,怎能不管不顧?”
沈令儀:“所以?”
王氏假意揩淚,“你想想,當初你走投無路,是我塞給你的銀錢,說來也算是你這酒樓的啓動資金,如今酒樓的生意紅火了,該分紅給沈家,是不?”
“哦?”沈令儀哂笑,“可是,我爹早就和我脫離父女關系了,不是嗎?”
“那、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令儀,總歸是一家人,你身體裏到底流着沈家的血脈。”
“笑死人了。”沈令儀單手托腮,笑意中帶着幾分輕蔑。
“你要說當初?好——”
“我夫家被害,拼着最後一口氣來求爹爹,你從中作梗,罵我克夫克親,罵我是喪門星!你還哄騙我爹,讓他和我斷絕父女關系,公告鄉裏說我死了!怎麼?你全忘了?”
“如今你有什麼臉來我這裏?真是狗走千裏吃屎!”
“你、你!”
王氏氣得破口罵道,“小潑皮,賺了點芝麻錢就以爲自己能耐了?你也不想想當初,你克死了你夫家滿門啊!誰不把你當瘟神?你不是喪門星,誰是啊?我說錯了嗎?真是個白眼狼,和你親娘一模一樣!”
見沈令儀被戳到了痛處,王氏越發狠罵。
“你娘就是個來路不明的狐媚子,生了你就莫名其妙失蹤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幹不幹淨就更難說了!你更厲害,嫁人當天夜裏就把夫家克得滿門死絕!要是被人知道你這樣的身份,誰還敢來你這裏吃飯啊?也不怕被克死!”
“你住口!”
沈令儀狠狠地抓住她手腕,一摔,“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你們娘倆,一個惡毒一個虛僞,我見了就惡心,滾!”
“潑婦!天殺的潑婦啊……”王氏拉着沈拾玉站了起來。
潑婦算什麼?沈令儀輕蔑一笑。
她這七年時光可不是白過的,從粥棚到酒店營生,什麼罵人的話、該打的架一樣也沒落下!若不成悍婦,早就被人欺負死了!
王氏冷冷地丟出一句話,“這酒樓該是姓沈的!我不管你怎麼……誒你、你這個潑婦……你要做什麼?”
沈令儀半個字也不想再聽下去,拿起掃帚一抽一抽把人往外趕。
跑堂追了出來,“當家,她們還沒付錢!”
“哦,瞧我被氣得。”沈令儀一拍腦袋,又朝她們伸出手,“勞駕,五十文錢。”
“你瘋了吧?你還不如去搶!”王氏罵罵咧咧,把街上的行人都叫喚了過來,指着沈令儀罵她是喪門星、白眼狼!
沈令儀冷臉看她,涼聲道,“想吃霸王餐,還潑髒水,你挺要臉?”
這時,有名熟客前來結賬。
他叫陸雲起,是從她粥鋪開始便有的客人,約莫二十三、四歲,穿着半舊不新的青衫,面容出衆,氣質帶着一種與市井格格不入的矜貴。
他偶爾同沈令儀交談幾句,多是關於藥性藥理,或是揚州風物。
雖然沈令儀聽他說自己是落榜的文人,正準備今年的春闈,但她不甚相信,只覺他言談不俗,非池中之物。
“你一個死了相公的寡婦,天天在外拋頭露臉,誰知道你和這些男子都是什麼關系?哼!”王氏意有所指地看了陸雲起一眼。
陸雲起離開的腳步回轉,走到王氏面前,“那便與我去府衙說個究竟。”
“你算什麼東西?多管閒事!?”王氏瞪了他一眼。
“誹謗者,笞十一;誹謗官員者,杖一百。”陸雲起的聲音清朗,吐字清晰。
王氏叉腰就要罵人,被一旁的沈拾玉急急拉住了,朝她搖搖頭。
罷了,王氏冷哼一聲,指着沈令儀道,“死丫頭,你給我等着!這事沒完!”說着便氣沖沖地走了。
一場戲散了,看客們也散了。
適才還拿着掃帚,氣勢洶洶的沈令儀立時換上溫和的笑容,語調輕快,“多謝陸先生。”
陸雲起看向她,遞回去幾文錢,“你多找零了。”
“抱歉,再次謝過先生。”沈令儀依舊保持着微笑。
陸雲起微微頷首,適才發生的一切被他看在眼裏,不便多問,只是道,“營商不易,沈娘子還需小心些。”
他的關心點到即止,不失禮節。
沈令儀心中微頓,收斂了招牌式的笑容,再次道謝,而她的視線則隨他離去的背影,投入漆黑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