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安睜開眼的瞬間,視網膜上還殘留着監護儀跳動的綠光。
然後那光變成了灰白色的石磚地,近在咫尺,冰冷刺骨。
她趴在潮溼堅硬的平面上,身體正被某種巨大的、陌生的痛苦侵蝕——膝蓋骨仿佛被重錘碾過,寒氣像鋼針扎進骨髓。耳邊是呼嘯的風聲,還有壓抑的、斷續的啜泣。
這不對。
她最後的記憶,是醫院急診室慘白的燈光,輸液架,以及監護儀上那條越來越平直的綠色橫線。醫生急促的喊聲,同事驚慌的臉,還有自己胸腔深處傳來的、越來越微弱的滯澀感。
“主動脈夾層破裂”——那個奪走她父親,現在又來奪走她的惡魔。
她才二十七歲。昨天還在爲季度報表的最後一組數據焦頭爛額,凌晨三點伏在辦公桌前,眼前一黑。
“跪直了!時辰還沒到!”一聲尖利的老婦嗓音劈進腦海,伴隨而來的是背部被硬物抽打的悶痛。
陳安安悶哼一聲,混亂的意識被迫清醒。
這不是醫院。沒有消毒水味,沒有儀器聲響。
她艱難地轉動眼球——視線所及,是青色石板鋪就的地面,縫隙裏長着暗綠的苔蘚。向上,是朱紅色的廊柱,掛着暗沉的燈籠,光線昏黃搖曳。更遠處,是一座肅穆古建築的高大門楣,隱約可見“祠堂”二字。
陌生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粗暴地沖進她的意識。
林晚。十五歲。永昌侯府庶女。生母柳姨娘懦弱。今日因“沖撞貴客”,被嫡母王氏罰跪祠堂三個時辰。天色已暗,時辰未到。原主身體孱弱,在又冷又痛中,意識已然渙散……
“數據接收中……宿主生命體征異常……啓動緊急適配……”
一個冰冷、毫無感情的機械音在她腦海深處響起,與此刻環境的荒誕形成詭異的重疊。
緊接着,她的視野中央,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片半透明的、泛着微藍光澤的虛影。
那形態,像極了她辦公桌上那台顯示器裏,她熬了三天夜才完成的《第三季度市場情緒波動分析總表》。
但此刻,表格的標題變了:
【場景:永昌侯府祠堂廊下】
實時情緒掃描(對目標:林晚)
· 張嬤嬤(嫡母心腹):惡意值 92,輕視值 88
· 嫡姐林華:嫉恨值 76,炫耀值 94,恐懼值 30(對象:未知)
· 生母柳姨娘(遠處回廊):擔憂值 99,恐懼值 90
· 瘸腿馬夫(側門小徑):初始善意值 99(異常高亮!)
陳安安——不,現在,從身體到名字,她都是林晚了——看着這懸浮在眼前的報表,短暫的茫然過後,是近乎荒謬的冷靜。
死亡,穿越,金手指。
作爲一名長期與數據打交道的分析師,她對異常值的敏感刻在骨子裏。眼前這份“情緒報表”,92的惡意,76的嫉恨,99的擔憂……這些數字在她眼中迅速被解析、歸類,對應着記憶中那些模糊的面孔和此刻的處境。
唯獨最後一行。
瘸腿馬夫。初始善意值99。異常高亮。
她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追隨着數據來源的方向,投向祠堂側門那條通往馬廄的狹窄小徑。
一個穿着髒污粗布短打、背影微駝的男人,正拉着一輛堆滿幹草的破舊板車,一瘸一拐地走過。他的步伐因左腿的不便而顯得笨拙吃力,側臉在昏暗光影下平凡無奇,沾着塵土和幹草碎屑。
一個最底層、最不起眼的馬夫。
對她這個正在受重罰、毫無價值、甚至可能今晚就悄無聲息“病故”的庶女,99的善意?
這比她猝死穿越,更讓林晚感到某種深層的、邏輯上的不安。
“三妹妹這眼神,飄來飄去的,是在找哪個相好的救命麼?”
繡着繁復纏枝蓮紋的杏色裙擺,停在她低垂的視線前。那料子在昏黃燈下泛着柔光,滾着精致的銀邊。聲音嬌脆,卻帶着一股子浸了蜜糖的惡意。
林晚被迫抬眼。
嫡姐林華蹲在她面前,美豔的臉上掛着毫不掩飾的譏誚。數據面板上,代表她的【嫉恨值】微妙地跳動了1點,變成77。而那個【恐懼值30】依然掛在那裏,對象未知。
“姐姐說笑了。”林晚開口,聲音細弱,帶着這具身體慣有的顫抖,還有久跪受寒後的沙啞,“妹妹不敢。”
“不敢就好。”林華湊近,溫熱的呼吸噴在她冰涼的耳廓,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一字一句,裹着甜膩的笑意,“下個月初九,鎮北王府的賞花宴,母親只會帶我與二妹妹去。你嘛……”
她頓了頓,輕笑一聲,向毒蛇吐信。
“就好好在院裏‘病着’,到時候,自然有人送你去莊子上‘靜養’。那裏的風光,可比府裏‘開闊’多了。”
莊子。靜養。
原主記憶裏相關的碎片涌上——某個“不安分”的遠房表姐,某個“病了”的庶出妹妹,去了莊子後,就再也沒了音訊。那是比冷宮更徹底的、被世界遺忘的角落,是無聲無息的墳墓。
林晚垂下眼睫,沒有回應。藏在袖中的手指,卻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幫助她保持清醒。
林華似乎很滿意她的馴順,正要起身,忽然像是想起什麼,又彎下腰,用更輕、更惡毒的聲音說:“對了,父親前日得了一方上好的端硯,我瞧着,怎麼那麼像姨娘當年帶進府的那塊?到底是好硯,父親用着正合適。”
柳姨娘爲數不多的、來自早已敗落娘家的念想……原主記憶裏,那是生母偶爾摩挲、眼中含淚的物件。
掠奪。 如此赤裸,如此理所當然。
“華、華姐兒……” 一個顫抖的、帶着哭腔的聲音從回廊那頭傳來。
柳姨娘抱着一件半舊的靛藍色外衫,遠遠站着,想上前又不敢,單薄的身子瑟瑟發抖,像寒風裏隨時會熄滅的燭火。數據面板上,她的【擔憂值】死死釘在99,【恐懼值】同樣觸目驚心。
“姨娘!”林華瞬間變臉,聲音拔高,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再囉嗦,連你一起跪着!母親的話,你也敢質疑?”
柳姨娘嚇得渾身一哆嗦,懷裏抱着的舊外衫脫手滑落,被一陣穿堂風卷着,滾到了小徑中央,正正停在那輛緩慢行進的破板車前。
拉車的瘸腿馬夫停下了。
他沉默地、慢吞吞地轉過身,彎下那看起來並不靈便的腰,用那雙指節粗大、布滿新舊傷痕和污漬的手,撿起了那件外衫。
然後,在張嬤嬤不善的注視和林華譏誚的目光中,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僵立在回廊邊、臉色煞白的柳姨娘。
沒有言語。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他臉上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他只是走到柳姨娘面前,將外衫輕輕放在她腳邊的青石板上,然後,點了點頭。
做完這一切,他拉起板車,繼續蹣跚而沉默的行程,吱呀吱呀的車輪聲逐漸遠去,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撥開了路上的一顆石子,不涉情感,無關立場。
“多、多謝……”柳姨娘的聲音細若蚊蚋,幾乎被風吹散。
林晚的數據面板卻在她目光追隨着那瘸腿背影時,再次刷新:
【瘸腿馬夫】善意值穩定99,新增狀態:【深度觀察】,【威脅評估:極低】。
深度觀察?威脅評估?
疑竇如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林晚的心髒。這個馬夫,不對勁。那99的善意,在此刻充滿惡意的環境裏,像一顆投入墨汁的明珠,突兀,刺眼,且……充滿未知。
三個時辰,漫長得如同在寒冰地獄裏反復沉淪。
膝蓋從刺痛到麻木,再到一種仿佛被無數燒紅的鐵釺反復穿刺攪拌的劇痛。汗水浸透單薄的夏衣,很快被冷風吹得冰涼,溼漉漉地貼在身上,帶走最後一點溫度。
林晚全靠反復分析眼前的數據面板,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她發現,這面板似乎遵循某種規則:只顯示當前場景內、與她有直接或間接交集人物的實時情緒。數值會波動,比如張嬤嬤的惡意值在她試圖調整跪姿時會微微上揚。除了那個穩定得詭異的99,其他人的數據都在冰冷地注解着“林晚”的絕境。
唯有他,是這片惡意冰原上,唯一刺目、甚至令人不安的光斑。一個無法解釋的異常值。
更鑼終於響起。
“時辰到!”張嬤嬤冷硬的聲音宣布,帶着一種任務完成的漠然。
林晚試圖站起,雙腿卻仿佛不是自己的,膝蓋處傳來骨頭錯位般的劇痛和難以言喻的僵硬,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晚兒!”柳姨娘驚呼着撲過來,和匆匆趕來的丫鬟春桃一起,手忙腳亂地將她架住,幾乎是半拖半扶地,弄回那位於侯府最偏僻角落的偏院。
小小的院落,只有三間舊屋,陳設簡陋。膝蓋腫得駭人,一片青紫,皮肉透着不祥的暗紅。柳姨娘一邊用溫水給她敷着,眼淚一邊簌簌往下掉,砸在冰冷的皮膚上,帶來微不足道的一點暖意。
“晚兒,我苦命的兒……她們、她們怎麼下得了這麼重的手……咱們就得認命,千萬別再惹她們了……下次、下次說不定就真沒命了……”
她的哭聲哀切而絕望,充滿了被漫長歲月和嚴酷現實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無力。數據面板上,那個【認命值】的指標高得驚人,幾乎要與【擔憂值】持平。
春桃在一旁紅着眼眶,小心翼翼地擰着布巾,她的數據簡單些:【忠誠值65(波動中)】,【恐懼值70】。這是個膽小而忠誠的姑娘,是柳姨娘當年心善救下的孤女,對原主也算盡心,但同樣被這吃人的環境嚇得惶惶不可終日。
認命?
林晚靠在硬邦邦的床頭,目光掠過柳姨娘過早爬上細紋的蒼白臉頰,掠過春桃驚惶不安的眼睛,掠過這間寒酸屋子窗櫺外,侯府其他院落隱約傳來的、屬於“正常”世界的燈火與笑語,最後定格在窗外那堵高高的、隔絕了天空與希望的灰牆上。
然後,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扯動凍僵而疼痛的嘴角,露出了一個極淡、卻極其清晰的笑容。
那笑容裏沒有溫度,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只有一種冰冷的、屬於陳安安的決斷。
笑得柳姨娘的哭聲戛然而止,笑得春桃擰布巾的手僵在半空。兩人都愕然地看着她,仿佛不認識這個剛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三小姐。
“姨娘,”林晚伸手,握住柳姨娘那雙因常年做針線而略顯粗糙、此刻冰涼顫抖的手。她的聲音因爲虛弱而輕,卻每個字都清晰無比地敲在寂靜的、彌漫着藥草氣和絕望的空氣中,“如果我告訴您,我不想認命。而且……我可能,有辦法讓咱們的日子,稍微好過那麼一點點。您願意……信我一次嗎?”
柳姨娘徹底愣住了,眼淚還掛在腮邊,眼神裏充滿了不可思議和更大的恐慌,仿佛女兒在說一種她無法理解、也不敢理解的瘋話。
林晚沒等她回答,目光轉向春桃,數據視野裏,春桃的數值隨着她的注視微微波動。“春桃,”她問,語氣平靜得不合時宜,“大廚房最近,是不是又在爲中秋宴的采買賬目對不上、四處抓瞎發愁?”
春桃呆了一下,下意識點頭:“小姐怎麼知道?劉嬤嬤昨兒還因爲這事兒挨了管家訓斥,愁得直揪頭發,說再理不清,夫人就要換人管廚房采買了……”
機會。
一個微弱,但或許是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機會。在原主零碎的記憶和剛剛獲得的信息碎片中,永昌侯林弘,重視實力,講究效率。府中中饋雖由王氏把持,但涉及銀錢出入、宴會體面這等可能影響侯府聲譽和父親官聲的大事,林弘絕不會完全放任。中秋宴是侯府重要的社交場面,若有明顯紕漏……
“去幫我找些紙來,不用太好,能寫字就行。還有炭條。”林晚吩咐道,語氣是柳姨娘和春桃從未聽過的平靜篤定,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春桃猶豫地看了一眼還在發怔的柳姨娘,最終還是轉身去翻找。從櫃子底層找出幾張質地粗糙、邊緣發毛的淺黃色草紙,又從小廚房灶膛邊,尋來幾根燒剩下的、粗細不一的細炭條。
林晚忍着膝蓋處一陣陣抽搐的痛楚,在油燈昏黃跳躍的光線下,伏在那張老舊的小方桌上,鋪開草紙,拿起炭條。
柳姨娘和春桃屏息看着,看着這個剛剛經歷三個時辰寒夜罰跪、理應驚懼交加甚至神智昏沉的三小姐,用炭條在那粗糙的紙面上,畫出橫平豎直的線條,分割出一個個規整的格子。然後,在那些格子裏,寫下她們似懂非懂的詞語:“事項”、“負責人”、“進度”、“問題”、“預算”、“完成時限”……
她的手指穩得不像話,眼神專注得仿佛在雕琢玉器,而不是在疼痛和寒冷中掙扎。炭條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一張這個時代絕無僅有的——《侯府中秋宴籌備分工與物料核檢表》,在她筆下漸漸成型。工具簡陋得可憐,格式因工具限制而原始,但一個資深數據分析師的靈魂,正在這具剛剛逃離死亡、依舊疼痛虛弱的軀殼裏,燃起冰冷的、計算一切的火焰。她將記憶中關於大型活動籌備的流程管理、責任到人、問題追蹤等現代理念,盡力簡化、轉化,融入這張表裏。
最後一筆畫完,她輕輕吹去紙面上的炭灰,仔細審視。
“春桃,”她把紙仔細折好,形成一個不起眼的小方塊,遞過去,目光沉靜地望進春桃眼裏,“明天,找個機會,把這張紙,‘偶然’掉在林管家去賬房必經的那條花園小徑上。記住,要看起來完全像是不小心遺落,要‘不留痕跡’。風吹的,或者被鳥雀碰掉的,怎麼都行,就是不能讓人看見是你放的。你能做到嗎?”
春桃接過那疊輕飄飄又沉甸甸的紙,手有些發抖。她看了看紙上那些陌生的格子與字跡,又抬頭看林晚。小姐的眼神不一樣了,平靜之下像藏着深不見底的潭水,讓她感到陌生,又隱隱有一絲被這種異常平靜所感染、悄然升起的、微弱的勇氣。數據面板上,春桃的【忠誠值】艱難地向上跳動了一下,變成了68。
“奴婢……奴婢試試。”她小聲而堅定地說,將紙塊緊緊攥在手心。
第一顆棋子,帶着微弱的希望和無法預知的風險,輕輕落在了這潭名爲侯府、深不見底、充斥着惡意與算計的死水棋盤上。
窗外的夜,濃黑如墨,吞噬了最後一點天光。
而林晚眼底映着跳動的、昏黃的燈火,那裏面沒有淚,沒有恐懼,只有一片冰冷的、屬於數據分析師的清醒與決斷。
她知道,今晚的罰跪結束了。
但一場更漫長、更復雜的生存博弈,或許,才剛剛按下開始鍵。
那個瘸腿馬夫穩定的99善意值,像一個懸而未決的謎題,在她心頭盤桓。
而此刻,她首先要面對的,是明日這張粗陋表格可能帶來的、未知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