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雪已停歇，庭院裏積了一層薄薄的、半融的白色。
林晚換上那身月白舊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踩着凍硬的雪殼，準時踏入東跨院的偏廳。這裏已被臨時布置成教習之所，地上鋪了厚厚的絨毯，牆上懸掛着《女誡》條幅，空氣裏彌漫着略顯嚴肅的檀香氣。
周嬤嬤早已候在那裏，穿着深褐色比甲，頭發梳成光滑的圓髻，面無表情。她身後站着兩個同樣面容嚴肅的丫鬟，應是輔助教習的。
【周嬤嬤：審視值90，嚴苛值85，執行命令專注值95。】
【丫鬟甲/乙：漠視值70，服從值80。】
“三小姐來得準時。”周嬤嬤開口，聲音平直無波，“今日起，老奴奉命教導小姐規矩。醜話說在前頭，老奴眼裏揉不得沙子，既接了這差事，便務必讓小姐在半月後能見得貴人。其間若有嚴苛之處，還望小姐忍耐。”
“有勞嬤嬤費心，晚兒一定用心學。”林晚垂首應道。
第一日，從最基礎的“站”與“行”開始。
“肩要平，背要直，頸如天鵝，目視前方，下頜微收。”周嬤嬤手持一根光滑的細竹尺，在她身側踱步，尺子時不時輕輕點在她肩背、腰腿的不妥之處，“氣息要勻，不可粗重。雙手交疊，置於身前，右手微搭左手，拇指藏起……不對！左手在上！”
竹尺不輕不重地敲在她手背上，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
“行步時，裙裾不動，環佩不響。步幅需均，落地無聲，身形如流水，不可左右搖擺。”她示範了一次，那步子確實如尺子量過般精準平穩，裙角紋絲不動，“你來。”
林晚依樣邁步。在數據分析師看來，這不過是身體姿態與肌肉控制的精準調度，原理不難理解。難的是這具身體缺乏訓練，肌肉記憶需要時間建立，膝蓋的舊傷也會影響平衡。她盡量放鬆心神，將注意力集中在步伐的節奏和身體的平衡上，忽略膝蓋因特定姿勢帶來的隱痛。
起初幾步尚可，多走幾趟，在轉身時，裙角不慎帶動了旁邊小幾上的一只空茶盞。
“叮”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廳堂裏格外清晰。
周嬤嬤眉頭都沒動一下：“心神不穩，舉止便浮。重來。今日上午，便練這行走轉身，五百次。”
五百次。
林晚抿了抿唇，沒說話，重新回到起點。數據面板上，周嬤嬤的【嚴苛值】微微上揚。
枯燥、重復、近乎苛刻的練習開始了。每一個細節都被放大檢視：手臂擺動的幅度、腰肢扭轉的角度、甚至呼吸的節奏。周嬤嬤的話不多，但每一句指令都清晰冰冷，竹尺的敲點精準地落在每一處瑕疵上。那兩個丫鬟則負責計數、調整擺設、以及在她稍有鬆懈時投來無聲的催促目光。
汗水漸漸浸溼了裏衣。膝蓋的舊傷開始鈍痛，腳踝因不斷重復的轉向而酸脹。但她始終保持着平靜的面容，嚴格按照指令調整。數據面板上，周嬤嬤的【審視值】在最初的高位後，隨着她錯誤率的降低而緩慢下降，【嚴苛值】卻始終維持在高位，而那個【執行命令專注值】一直穩定在95以上——她是在不折不扣地執行王氏的命令，要把她打磨成一件合格的商品。
五百次行走轉身結束，已近午時。她雙腿發顫，後背溼透，但儀態勉強維持在及格線上。
“午歇半個時辰。下午練坐姿與奉茶。”周嬤嬤終於宣布暫停，語氣毫無波瀾，“三小姐可用些點心，但不可多食，以免午後困倦失儀。”
她被引到偏廳角落一張小凳上休息，春桃早已等候在此，見狀心疼不已，連忙遞上溫水。那兩個丫鬟則端來幾樣極其精致的點心，分量卻少得可憐，明顯是計算過的，只夠維持基本體力，絕不多給。
數據面板掃過點心：【丫鬟甲：監控意圖明顯】，【丫鬟乙：輕微幸災樂禍】。
林晚慢慢喝了水，只吃了一塊最小的糕點，便不再動。保持適度的飢餓感，有時能讓頭腦更清醒。
下午的“坐”與“奉茶”更是嚴苛。“坐如鍾”，腰背挺直卻不能僵硬，臀部只坐椅面三分之一，雙腿並攏斜放，腳尖微微內收，裙擺需鋪展平整，不能有一絲褶皺。光是找到這個既符合標準又不至於瞬間肌肉抽筋的平衡點，就耗費了近一個時辰。
奉茶則更繁瑣。如何持盤，如何邁步，如何跪坐（在王府貴人面前，賜座是榮幸，多數時候需跪坐侍奉），如何舉盞，盞蓋與盞身相碰不能有聲，茶水注入七分滿，如何低頭奉上，如何退下……每一步都有定規，稍有差池，便是“儀態有失”。
周嬤嬤親自扮演受茶的“貴人”，她每一次奉上，對方接過時眼神都如冰錐般挑剔。茶盞的溫度、高度、角度，甚至她呼吸時氣息的方向，都在考核範圍內。
“手抖了。”
“舉太高，俯視貴人，是爲不敬。”
“退步時先動右腳？重來！”
“氣息噴在盞沿，不潔。”
竹尺的敲擊聲不時響起，落在手腕、手背、甚至肩頭。不重，但足夠羞辱，也足夠讓人記住錯誤。
林晚沉默地重復着，將每一次錯誤和修正都刻入腦海，嚐試尋找最省力、最不易出錯的肌肉運動軌跡。同時，她始終分出一絲注意力，觀察着周嬤嬤和兩個丫鬟的情緒數據變化，以及她們之間偶爾的眼神交流。
她發現，當她犯錯時，周嬤嬤的【嚴苛值】會瞬間拔高，但若她迅速改正且不再犯同類錯誤，這個數值會回落。而當她完成得特別標準流暢時，對方眼底會極快地掠過一絲幾不可查的【訝異值】，雖然數值很低，轉瞬即逝。至於那兩個丫鬟，【幸災樂禍】的情緒在她初期頻繁出錯時較爲明顯，隨着她進步，逐漸被【無聊值】和【例行公事感】取代。
她們在執行命令，但並非全無破綻。周嬤嬤的絕對專業背後，是對命令本身的專注，而非對她個人的惡感。這是可以利用的縫隙。
晚膳前，最後的考驗來了。
“聽聞三小姐識字？”周嬤嬤忽然問。
“略識幾個。”林晚謹慎回答。
“那便好。”她示意丫鬟取來筆墨，“今日所學，需有心得。便寫一篇《習禮感言》吧，不必長篇大論，百字即可，一炷香爲限。需字跡工整，言辭恭謹，莫要辜負夫人一番苦心。”
這是要考校文思、書寫，更是要透過文字，探查她的心緒態度。
林晚提筆，略一沉吟，便落筆寫來。內容無非是感激母親教導、自省不足、決心勤勉之類的套話，但在措辭上，她刻意模仿了一點那日名冊上提及的、已故王妃可能擅長的“飛白體”筆意，在幾個筆畫的轉折處，留下似有若無的斷續痕跡，極其輕微，不仔細看幾乎無法察覺。
一炷香燃盡，她擱筆，將紙雙手奉給周嬤嬤。
她接過，仔細看去。起初目光平淡，掃過那些恭敬套話。但當她的視線落在某幾個帶着微妙飛白筆意的字上時，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捏着紙張的手指也微微收緊。
【周嬤嬤：震驚值瞬間達到40（強行壓制），探究值急劇升至85，警惕值60，對王氏忠誠值產生1點波動（99→98）。】
雖然波動極其微小，且迅速被壓制，但數據面板清晰地捕捉到了這一瞬間的異常！
她認得這筆意！或者至少，對此極其敏感！
她猛地抬眼看林晚，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她的皮肉，看清內裏的魂魄：“三小姐這字……是跟誰學的？”
林晚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和一絲被質疑的惶恐：“女兒胡亂寫的……可是字跡醜陋，污了嬤嬤的眼？姨娘早年教過幾個字，後來就自己照着帖子瞎寫，並無專門師承。” 她將筆意的“異常”完全歸結於無人教導的“拙劣”和“瞎寫”。
周嬤嬤死死盯着她，又低頭看了看那紙，再抬頭看她時，眼底翻涌着極其復雜的情緒，但最終都被她強大的自制力壓了下去，恢復成一片深潭般的平靜。
“字跡尚可，心意也誠。”她將紙折起，收入袖中，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淡，“今日便到此。三小姐回去後，需將今日所學反復揣摩練習。明日辰時，照舊。”
“是，謝嬤嬤教導。”林晚行禮告退。
走出東跨院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檐下燈籠在寒風中搖晃。她裹緊了衣衫，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膝蓋和腳踝的酸痛越發明顯。但她的頭腦卻異常清醒。
周嬤嬤的反應，印證了她的猜測——柳姨娘，或者柳姨娘的娘家，很可能與已故的鎮北王妃存在某種不爲人知的關聯。而這關聯，周嬤嬤知道，甚至可能……王氏也知道？
所以，王府才會“特意問起”她？所以，那瘸腿馬夫（趙管事）才會對她有異常的善意？他們不是在關注“林晚”，而是在關注可能與故王妃有關聯的“線索”？
而她那刻意流露的、模仿的飛白筆意，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究竟會激起怎樣的漣漪？
回到偏院，柳姨娘見她疲憊模樣，又是一陣心疼落淚。春桃忙着打熱水給她敷膝蓋。林晚靠在床頭，任由她們忙碌，心裏卻反復推敲着今日的一切。
規矩是荊棘，也是鎧甲。周嬤嬤是監督者，也可能成爲某種意義上的……橋梁？
還有四日。訓練會越來越嚴苛，試探恐怕也會接踵而至。
但至少，她不全是蒙在鼓裏。
她抬起手，看着今日被竹尺敲出淡淡紅痕的手背。
疼痛，讓人清醒。
而清醒，是活下去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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