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府正廳，氣氛凝滯如鐵。
鎮北王府長史顧延年，年約四十許，面容清癯，三縷長須，身着深青色雲紋官袍，頭戴烏紗，氣度沉凝。他端坐在客位，手中茶盞未動，目光平靜無波，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林弘陪坐在主位，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王氏坐在下首，雙手緊握，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林華垂着頭，不敢抬起。周嬤嬤等一衆仆婦遠遠侍立，屏息凝神。
“不知顧長史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林弘強笑着開口，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敢問長史親臨，可是王爺有何吩咐？”
顧延年放下茶盞，動作不疾不徐，抬眼看向林弘，聲音平緩：“侯爺客氣。本官奉王爺之命前來，確有一事相詢。”
他頓了頓，目光似無意地掃過王氏，繼續道：“聽聞貴府近日，似有女眷抱恙？”
林弘心頭一緊，忙道：“勞王爺掛心。只是小女偶感不適，已請醫診治，並無大礙。”
“哦？”顧延年眉梢微揚，“只是‘偶感不適’？本官在京中，倒聽得些風言風語，似與貴府賞賜飲食有關？”
林弘臉上的笑容幾乎掛不住。王府耳目竟如此靈通？這才隔了一日！
王氏臉色更白，強自鎮定道：“長史大人明鑑，不過是下人疏忽，飲食略有不當，才致使小女微恙，並無大事。”
“飲食不當？”顧延年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如錘，“本官聽聞，似是永昌侯夫人賞賜的血燕出了岔子？且此事，還牽扯到另一位小姐？”
林弘和王氏的心都沉了下去。王府不僅知道了，還知道得如此詳細！連牽扯到林晚都一清二楚！
“這……”林弘語塞。
顧延年卻不再追問細節，話鋒一轉：“王爺日前於府中賞花宴，曾見貴府三小姐，觀其言行，尚算知禮。王妃生前，最喜提攜聰慧知禮的後輩女子。”他特意加重了“王妃生前”四字。
林弘和王氏渾身一震，猛地抬眼看向顧延年。王妃！他提到了已故的鎮北王妃！
顧延年恍若未見，繼續道：“王爺感念亡母，對與王妃有所關聯之人事，向來關切。貴府三小姐既蒙王妃遺澤青眼（指賞賜詩集），又正值青春，若因些許無端風波損了清譽，甚至傷及己身，恐非王妃樂見，亦非王爺所願。”
這話說得極重，卻又極有分寸。沒有直接指責，但點明了林晚與已故王妃的“關聯”（至少是王妃遺物賞賜的關聯），點明了王爺對此的“關切”，更點明了若林晚出事，王爺會“不樂見”、“非所願”。
潛台詞無比清晰：林晚，鎮北王府看着呢。你們侯府內鬥可以，但別動到這個人頭上。
林弘額頭的汗終於滾落下來。他之前只以爲王府是隨口一問，或有別的盤算，卻萬萬沒想到，王爺竟真的對林晚這個庶女如此上心！甚至派長史親自上門“關切”！
王氏更是如遭雷擊，手腳冰涼。她一直以爲蘇側妃的賞賜只是場面功夫，從未想過背後真有王爺的意思，且如此直接強硬！
“顧長史，”林弘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對着顧延年深深一揖，“此事……此事確是下官治家不嚴，釀出風波，驚擾王爺，下官惶恐。小女林晚，蒙王爺與王妃垂青，下官感激涕零，絕不敢令其受半分委屈。此事……下官定當嚴查，秉公處置，絕不姑息，定給王爺一個交代！”
他這話，已是徹底服軟，並當着王府長史的面，重新定下了調子——要“嚴查”、“秉公”，不能冤枉了林晚。
顧延年這才微微頷首，神色稍緩：“侯爺言重了。王爺亦知，侯府內務，本不便置喙。只是王爺向來敬重侯爺爲人，亦憐惜晚輩，故而多問一句。既然侯爺已有明斷，本官也好回稟王爺。”
他站起身，準備告辭，卻又似想起什麼，補充道：“對了，王爺近日偶得幾株邊關奇藥，於調理女子氣血微恙頗有奇效。王爺念及貴府二小姐抱恙，特命本官帶來些許，聊表心意。” 他一揮手，身後隨從奉上一個錦盒。
這是恩威並施。既施壓警告，又給台階，還順手“關懷”了一下中毒的林蓉，讓人挑不出錯。
林弘連忙接過，再三道謝。
送走顧延年，林弘回到廳中，臉色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猛地轉身，目光如刀，狠狠刺向王氏：“你都聽到了？！”
王氏嚇得後退一步：“侯爺，我……”
“蠢婦！”林弘怒極，一巴掌狠狠拍在茶幾上，震得茶盞亂跳，“我讓你打理內宅，你就是這般打理的？！鬧出這等醜事，還驚動了王府長史！王爺的話你沒聽懂嗎？！林晚現在動不得！非但動不得，還得好好供着！”
林華不服，哭道：“父親！難道二妹妹的罪就白受了？定是林晚那賤人……”
“閉嘴！”林弘厲聲打斷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嚴厲，“從今日起，沒有我的允許，你們誰也不許再去偏院生事！林晚那邊，一切照舊，不，要比以往更好！吃穿用度，不得短缺！若有半點差池，我唯你們是問！”
他看向癱軟在地的王氏，語氣冰冷：“至於你，治家不嚴，惹出禍端，禁足一月，好生反省！蓉兒那裏，用王府送來的藥，好生照料！這件事，到此爲止！對外，就說是下人疏忽，飲食相克，意外所致！誰敢再提半個‘毒’字，家法處置！”
一場險些將林晚主仆置於死地的風波，在鎮北王府長史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下，瞬間被強行按了下去，定性爲“意外”。
王氏癱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眼中充滿了不甘和恐懼。她知道，經此一事，她再想動林晚，難如登天。甚至，她在侯府內宅的權威，也已受到了嚴重的動搖。
林華更是咬碎了銀牙，嫉恨如毒火焚心，卻不敢再發一言。
而偏院這邊，林晚和春桃已被“護送”回來。春桃雖被打了幾下，但未受重刑，此刻只是皮肉傷。林晚親自給她上藥，動作輕柔。
“小姐……”春桃淚眼婆娑，“是王府……救了咱們？”
林晚用布巾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污跡，低聲道：“是，也不是。” 是她自己抓住了那枚不知來歷的印章，賭對了謝玦的態度，才換來了王府的雷霆介入。
院門外，守門的婆子已經換了人，態度恭敬了許多。不一會兒，林福親自帶着人送來新的被褥、衣裳、炭火和豐盛的飯菜，還帶來了林弘的“關懷”和“禁足解除”的口諭。
“三小姐受驚了。侯爺吩咐，小姐好生休養，缺什麼只管吩咐。” 林福躬身道，與之前判若兩人。
林晚平靜地謝過，關上了院門。
柳姨娘直到此刻才敢放聲大哭，是劫後餘生的宣泄。
林晚站在院中，抬頭看着高牆之上那一線灰白的天空。
危機暫時解除了。但她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短暫的平靜。
王府的介入，將她徹底推到了風口浪尖。王氏母女經此挫敗，恨意只會更深，手段或許會更加隱秘陰毒。
而謝玦……他今日此舉，是還了那“疏影”和印章的人情？還是另有所圖？他究竟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那枚黑鐵印章，到底是什麼？是誰放的？周嬤嬤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還有，真正的下毒者……王氏？林華？還是府中另有其人？這場風波，真的就此結束了嗎？
她攤開手掌，指尖被咬破的傷口已經凝結，留下一個暗紅的印子。
疼痛提醒着她，這條路，遠未到終點。
王府的雷霆，爲她劈開了一道生門。
但門後的路，依舊布滿荊棘。
而她，必須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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