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沒想到，漣糯這一睡，便睡了整整數十日，今早，漣糯是被殿外刺破雲層的晨光喚醒的。
靈識回籠的瞬間，她先是一怔，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豐沛感涌遍全身。
她能感受到那些之前還顯得微弱飄忽的靈力，此刻竟凝實了許多！活躍的在她藕身的經絡中潺潺流動，溫潤而有力。
最奇妙的是，漣糯仿佛能感知到自己的聲音了，不再僅是模糊的意念，而是一種清晰且呼之欲出的。
她嚐試着，將靈識凝聚於一點，小心翼翼地開口：
“……有人嗎？”
清凌凌的少女嗓音，帶着微啞與試探，在空曠的側殿內響起，夾雜着一絲成功的欣喜。
成了！她真的能開口說話了！
漣糯心中一陣雀躍，藕身在陶鉢清水中輕輕晃動，漾開細小的漣漪。
只差一步，只差一個機緣，她便能真正化形，擁有屬於自己的身軀了。
可那機緣究竟是什麼？是某種特定的靈氣？還是一次頓悟？又或是……她苦思冥想，將兩百年來聽過的所有傳聞和奇異故事翻來覆去地琢磨，卻依舊想不到屬於她自己的那份機緣究竟是什麼。
罷了，許是時候未到吧？
她不再糾結，轉而將靈識探出陶鉢，好奇地感知這座宮殿在晨光下的模樣。
依舊是那股揮之不去的清冷，但或許是因爲她自身靈力的增長，那冷意似乎不再那麼侵肌刺骨了。
殿外庭院中，破風聲早早便已響起。
又是哪吒在練槍。
即便隔着門扉與牆壁，漣糯也能聽出那招式間的凌厲與專注。每一次突刺都狠絕，每一次橫掃都帶着摧枯拉朽的氣勢…她靜靜地聽着，在心中暗自描摹出那紅衣少年翻飛如焰的身影。
應當是宛若天仙一般的場景吧。
午時將至，練槍聲依舊未歇。
忽然，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庭院原有的節奏。一個身着銀甲、面容恭敬的年輕男侍從停在院門外，揚聲通報，聲音裏帶着顯而易見的緊張：
“稟元帥，托塔李天王……已至宮門外。”
這是漣糯在這座行宮見到的第一位仙侍，看衣着想必是哪吒的貼身侍從，她好奇的打量着他，並沒有注意到突然安靜下來的氣氛。
庭院中的破風聲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行宮，隨即，“哐當”一聲，原本在哪吒手中的長槍被他重重杵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緊接着，一陣劇烈的腳步聲響起，朝着宮門方向而去，那步伐比平日更重、更快，這是漣糯第一次見到哪吒在一瞬間忽然生那麼大的氣。
這氣勢活像是要趕去將人暴打一番，漣糯想起曾經關於哪吒暴戾的那些傳聞，感到有些害怕。
又下意識想起侍從提起的那位訪客…
漣糯的心跟着提了起來。托塔李天王？是三太子的父親？她想起昨日對這宮殿冷清的疑惑，感覺自己隱約預感到了什麼。
宮門處的對話聲隱約傳來，起初只是低沉的交談，聽不真切。
但很快，一個威嚴中壓抑着怒氣的男聲陡然拔高，字句清晰地穿透空氣，砸進側殿：
“……逆子！你眼裏可還有半點綱常倫理？！昨日你母親壽辰，三請四喚，你竟敢稱病不出！你可知你母親爲你憂心成疾，夜不能寐！”
是李靖的聲音。
漣糯心下一緊，明明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爲何一開口要這般過激？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這般哪像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態度！
她雖是天生地長、無父無母，卻也見過南海龍王對待兒女的態度，那可謂是萬般寵溺，漣糯每次瞧見都會心生羨慕。
可如今這麼一對比，漣糯有些心疼哪吒。
盡管漣糯賣力的使用靈識，可她卻依舊聽不清哪吒的回應，但她能肯定，那聲音的調子定是極冷的。
李靖的怒斥愈發激烈：“孽障！你蓮花化身，重塑性命，可你骨子裏那點忤逆不孝的根性何曾改過？當年若不是你肆意妄爲，累及陳塘關，你母親何至於日夜垂淚，落下心疾？！她如今不過是想見你一面，你連這點孝心都吝於施舍嗎？！”
漣糯聽此一時語塞，世人皆說三太子頑劣不堪，雖是靈珠轉世卻品性不堪，難堪大用。卻從未有人提及過他封神前被人欺壓漠視，無人關心無人疼愛。
這世道，原是這般嗎。
漣糯只覺這些話像在她的心口劃了幾道不明顯的劃痕，讓她隱隱作痛，連她都這般痛了，那哪吒心裏又會是何等滋味。
“孝心？”哪吒的聲音終於清晰了些，卻帶着尖銳的諷刺，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李天王口中的孝心，便是要我在她面前，繼續扮演您腳下那個恭順聽話的兒子？還是說，您覺得我該去她面前，再演一出父慈子孝，好讓您臉上有光？”
“你！”
“我如何？”哪吒的聲音陡然拔高，那裏面壓抑的某種東西徹底崩斷了，“當年是誰一劍劈開肉球，視我爲妖物？是誰在我魂歸無依、僅存一線生機時，親手毀我廟宇，碎我金身，斷我香火？！母親……母親她當年除了哭泣，可曾爲我說過一句話？可曾攔過您一次？！”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血淋淋的質控，聽的漣糯心中酸澀，只想這位李天王趕緊離去，莫要再觸及哪吒心中的痛處了。
“殷夫人……”李靖的聲音似乎因這直白的揭瘡而顫抖，更因憤怒，“她是你母親！你豈敢如此……”
“正因她是我母親！”
哪吒的嘶吼截斷了他，那聲音裏竟透出一絲破碎的痛楚，隨即又被更洶涌的暴戾覆蓋，他破罐子破摔似的將心中所想全部發泄般說出。
“所以我才更恨！恨她的軟弱，恨她的順從，更恨我自己……當年竟還對她存有奢望！如今不見，對彼此都好。李天王，請回吧。雲靄宮不歡迎你。”
“狂妄逆子！今日我便代天行道，管教於你！”
“那便來吧！這塔就算是呆我也呆過不下數十次了，看看是你那破塔能鎮得住我，還是我哪吒的槍先刺穿你的胸膛。”
話音未落，驚天動地的巨響便在宮門外爆開。
電光火石間漣糯能感受到巨大的靈力正在行宮翻涌，再這樣下去，這二位怕是要把雲靄宮拆了。
罡風狂卷，靈力碰撞的沖擊波即使隔了重重殿宇，也震得陶鉢中的清水劇烈晃動。
漣糯運轉靈力穩住自己，知道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便也只能祈禱二人快點結束這場打鬥。
兵刃交擊的銳響密集如暴雨，夾雜着李靖的怒喝與哪吒近乎瘋狂的嘶吼。
漣糯的靈識被那狂暴的靈力沖擊得陣陣發顫，她看不見戰況，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兩股強大力量每一次對撞時迸發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片刻，或許漫長如年。
外面的巨響與轟鳴終於漸漸停歇，只剩下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某種液體滴落在地的細微聲響。
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是朝着側殿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