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糯擔憂的看向殿門,等待着哪吒踏入。
不過片刻,殿門被“砰”地一聲推開,撞在牆上。
哪吒走了進來。
他身上的紅衣變得破敗不堪,多處撕裂,裸露的皮膚上遍布深深淺淺的傷痕。
最觸目驚心的是左肩和肋下,傷口極深,不斷有鮮潤的、帶着淡金色光暈的蓮花瓣,從那翻卷的皮肉中硬生生長出來,又簌簌飄落,還未觸地,便在半空化作點點金芒消散。
他的臉上也多了幾道血痕,額發被汗水與不知是血還是別的什麼液體浸溼,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往日那雙總是盛着傲氣與冷火的眼,此刻一片赤紅,翻滾着尚未平息的暴怒、痛苦,以及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與空洞。
他踉蹌着走到寒玉案旁,背對着陶鉢的方向,開始胡亂地處理傷口。
動作粗暴至極,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身體。他抓起案上不知名的藥粉,看也不看便往最深的傷口按去,身體因劇痛而猛地一顫,卻死死咬住下唇,沒發出一聲呻吟。
更多的蓮花瓣因這粗暴的對待而加速飄落在漣糯眼前,漣糯看着這幅景象氣的有些發抖。
她看着那些不斷凋零又新生的蓮花,看着少年緊繃到顫抖的背脊,看着他獨自承受一切痛楚的孤絕身影,前些日心中那點因被隨意安置而生的小小不滿,早已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是心疼。
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再次凝聚起聲音的力量,那清凌的嗓音裏帶着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哭腔,輕輕響起:
“你……你的傷,要不要緊?”
聲音很輕,卻清晰的落入哪吒的耳中。
哪吒猛然僵住。
正在處理傷口的手頓在半空。他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種近乎僵硬的滯澀,轉過了身。
那雙赤紅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地看向了陶鉢中的蓮藕。
目光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以及一絲被猝不及防觸及柔軟之處的茫然。他大概從未想過,這截被他隨手撿回來的藕,會在這種時候,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話。
殿內靜得可怕,只有蓮花瓣飄落的細微聲響。
許久,哪吒才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他眨了眨眼,似乎想確認剛才的聲音不是幻覺。
他沙啞着嗓子,問了一個最簡單,卻也最遲的問題:
“……你有名字嗎?”
“漣糯。”她立刻回答,聲音比剛才穩定了些,“漣漪的漣,蓮藕的糯。”
“漣……糯。”哪吒低聲重復了一遍,舌尖輕輕碾過這兩個字。他臉上那些暴戾與空洞的神色,奇異地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情緒。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很淡,幾乎看不見,卻莫名少了幾分平日的冰冷與嘲諷。
“名字不錯。”他說,目光在她藕身那圈已經退去的淡金色紋路上停留了一瞬,“比你這本體看着順眼。”
他沒有說“謝謝”,但這句話,以及他此刻略微緩和的姿態,已經算是他給予漣糯的回答。
他接受了這份突如其來的,來自一截蓮藕的善意。
漣糯心中微微一鬆,看着他依舊在滲着蓮花的傷口,勇氣又多了幾分。
她小心翼翼地,問出了盤旋在心頭許久的疑惑:
“你和你父親,爲何會變成這樣?” 話一出口,她又有些後悔,怕觸及他更深的痛處,“那個,若是不便,可以不說。”
哪吒沉默了很久,久到漣糯都開始反思自己究竟該不該開口,或許真的是自己越界了呢。
他重新轉回身,背對着她,繼續處理傷口,動作依舊粗率,卻似乎不再那麼帶着自毀般的狠意。
他望着窗外流散的雲靄,側臉在逆光中顯得格外孤寂,漣糯看向他,一股酸澀遲遲不肯散去。
“沒什麼不便的。”他開口,聲音平淡得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我生來便是異類。肉球裹身,被他一劍劈開。七歲鬧海,抽了龍王三太子的筋,他不敢得罪龍宮,逼我抵命。”他的語氣毫無波瀾,“我剔骨還父,削肉還母,自以爲兩不相欠。魂魄飄零,幸得師父垂憐,以蓮花重塑此身。”
他頓了頓,肩頭傷口飄落的蓮花似乎密集了一瞬。
“可我太天真。魂魄需受人間香火方能穩固,我托夢母親,建了座小小的行宮。香火剛聚,他便率兵而來,親手砸了金身,毀了廟宇……他說,我已死,不能再以妖魂惑衆,累及家門。”
哪吒嗤笑一聲,那笑聲裏充滿了自嘲。
妖…漣糯一頓,小心翼翼觀察着哪吒的神情。
“看,這便是我的父親。生時視我爲妖,死後連一縷孤魂也不肯容。至於母親……”
他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顫抖。
“她只是哭。從來都只是哭。在我被逼死的時候,在我廟宇被毀的時候……她除了哭泣,什麼也做不了。或許,她也覺得我是麻煩,是妖孽吧。”
“如今我位列仙班,成了他口中光耀門楣的“三太子”,“中壇元帥”。他便又想擺出父親的架子,要我恪守孝道,兄友弟恭……”他猛地攥緊了拳,指節捏得發白,“可他忘了,從他劈開肉球、毀我金身的那一刻起,我哪吒,便再無父母了。”
話音落下,側殿內陷入長久的死寂。
只有蓮花瓣不斷飄落、消散的微光,映照着少年挺直卻孤峭的背影。
漣糯不敢再多言,怕再讓他憶起那些悲慘的往事。
她聽過許多關於哪吒的傳聞,抽龍筋,鬧東海,剔骨還父,蓮花重生……但那些在之前對她來說都只是遙遠的故事罷了。
可此刻,她親耳聽他用這樣平靜到殘忍的語氣敘述出來,她才知道,原來那些驚天動地的傳說背後的主角是這樣一個,被至親一次次背叛傷害,乃至徹底否定的靈魂。
剔骨削肉,魂廟被毀……那是何等的絕望與痛苦?
她忽然想起自己,一截無父無母、天地所生的蓮藕,雖也曾孤獨飄零,朝不保夕,卻從未體會過被本該愛惜自己的家人一點點貶低打壓的感受。
這種家人,倒不如沒有。
一種前所未有的心疼,洶涌地淹沒了她。
不是爲了他顯赫的神位,不是爲了他強大的法力,僅僅是爲了他,哪吒。
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因爲任何言語在此刻都會顯得蒼白無力。
她只是憑着本能,再次輕聲開口,那聲音因爲情緒波動而微微發顫:
“不是你的錯,哪吒。”
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你很好。你活下來了,還變得這麼厲害…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非常笨拙的安慰,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這是她第一次安慰人。
但就是這幾句簡單到近乎幼稚的話,讓哪吒的背影再次僵住。
他緩緩轉過了身,這一次,他臉上的表情徹底變了,所有的暴戾都消失了,只剩下近乎呆滯的錯愕。
他的眼神充斥着慌亂,以及自己都不知道的迷茫。
數百年來,他聽過外人對他的無數評價:孽障、逆子、妖童、元帥,有恐懼,有敬畏,有利用,有算計。
卻從未有人,關心過他本身,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