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賴着不走的九月，空氣裏還飄着夏末的燥熱，柏油路面被曬得發軟，踩上去能感覺到鞋底黏黏的。石岐依舊是那個獨來獨往的身影，上課縮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放學刻意繞開熱鬧的主幹道，沿着種滿梧桐樹的小巷往出租屋走。褲兜裏的桃木勺被指尖摩挲得愈發溫潤，勺柄上那道淺淺的磕痕，早已被他用砂紙磨得看不出痕跡，只是每次摸到，心裏還是會泛起一陣澀意。
周三的午後，最後一節是圖書館自習課。鈴聲剛落，同學們就吵吵嚷嚷地往外涌，石岐卻磨磨蹭蹭地收拾好課本，等到教室裏只剩下寥寥幾個人，才抱着從教室角落翻出來的一本舊軍事雜志，低頭往圖書館走。
圖書館的窗戶朝着後院，窗台上擺着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石岐挑了個最靠窗的位置坐下，把雜志攤在桌上，指尖輕輕拂過封面上穿着軍裝的士兵，眼神裏滿是向往。
他看得太專注，連身邊的椅子被人輕輕拉開都沒察覺。直到一陣淡淡的梔子花香飄過來，混着陽光曬過的皂角味，縈繞在鼻尖，他才下意識地側過頭。
女孩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白裙子，裙擺上沾着一點梧桐葉的綠漬，手裏抱着一摞厚厚的習題冊，正小心翼翼地往桌肚裏塞。陽光落在她的發梢上，鍍了一層淺淺的金輝，她彎着腰時，後頸的皮膚細白得像剛剝殼的雞蛋，烏黑的頭發扎成一個低馬尾，垂在肩頭。
許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女孩抬起頭，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沖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嘴角邊的梨渦陷下去，像盛着兩汪甜甜的泉水，看得石岐的心跳漏了一拍。
“同學，不好意思，這裏沒人吧？”她的聲音軟軟的，像山澗的泉水叮咚作響，又像風吹過屋檐下的風鈴，帶着點清甜的味道。
石岐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從耳根到脖子根，都泛起了一層熱意。他慌忙低下頭，手指緊緊攥着雜志的邊角，紙張被捏得皺巴巴的，嘴裏含混地應了一聲：“沒……沒人。”
說完，他還往裏挪了挪身子，後背幾乎貼到了窗玻璃上，生怕自己占了太多地方，惹得對方嫌棄。
女孩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像羽毛似的，輕輕撓着石岐的心尖。她把懷裏的習題冊擺放在桌上，又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印着草莓圖案的糖盒，打開後挑了一根粉嫩嫩的棒棒糖，剝開糖紙遞過來。
“給你，”她的指尖碰到了石岐的手背，溫熱的觸感像電流一樣，竄得石岐渾身一麻，“我媽買的，有點甜，你要是不喜歡草莓味的，我還有橘子味的。”
石岐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那根裹着透明糖紙的棒棒糖，心裏像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怦怦”直跳。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女生主動跟他說話，更別說遞給他糖了。王虎和李淘總說他是“鄉巴佬”，女生們見了他也總是繞着走，眼前這個女孩，是第一個對他笑，還給他糖的人。
他猶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指尖不小心碰到女孩的手背，燙得他像觸電似的縮回手，棒棒糖差點掉在地上。他趕緊攥緊，低着頭，聲音細得像蚊子哼：“謝……謝謝。”
女孩沒在意他的局促，只是笑着搖了搖頭，然後翻開桌上的習題冊，拿出一支黑色的水筆，安安靜靜地寫起了作業。
圖書館裏很靜，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蟬鳴，以及風卷着梧桐葉落在窗台上的輕響。石岐偷偷抬眼，瞥了一眼女孩攤開的課本，扉頁上用娟秀的字跡寫着兩個字——林曉。
他把這兩個字在心裏默念了好幾遍，像揣着什麼寶貝似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手裏的棒棒糖被攥得溫熱，草莓的甜香透過糖紙滲出來，和鼻尖的梔子花香混在一起，竟生出一種讓人心安的味道。
這節課，石岐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他的目光總是不受控制地往林曉那邊飄，看她低頭寫字時認真的模樣，看她偶爾皺起眉頭思考的樣子，看陽光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放學鈴響的時候，林曉收拾好書包，沖他揮了揮手，依舊是那副溫柔的模樣：“我先走啦，明天見。”
石岐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慌忙也揮了揮手，嘴裏小聲地重復着：“明天……見。”
看着林曉的白裙子消失在圖書館門口，石岐才鬆了口氣，攤開手心，那根棒棒糖被攥得有些變形。他剝開糖紙，把糖放進嘴裏，草莓的甜味瞬間在舌尖彌漫開來，甜得他眼睛都亮了幾分。
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風卷着梧桐葉，一片接一片地落在他的肩頭，他伸手接住一片，捏在手裏，心裏甜甜的。
他第一次覺得，城裏的秋天，好像也沒那麼難熬。
他掏出褲兜裏的桃木勺，放在鼻尖聞了聞，淡淡的桃木香混着嘴裏的草莓味，竟生出一種奇妙的暖意。
他想起林曉的笑臉，想起她遞糖時的溫柔，想起她扉頁上娟秀的字跡，心裏那個藏了很久的當兵願望旁邊，悄悄多了一點別的東西，像一顆剛發芽的種子，帶着甜絲絲的味道，在心底慢慢生根。
林曉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圖書館門口後，石岐才慢慢收回目光，低頭準備收拾自己的東西。
指尖剛觸到軍事雜志的封面，就瞥見桌角處，躺着一張淡藍色的便籤紙。紙張被風吹得微微卷着邊，上面是幾行娟秀的字跡，寫着數學題的解題思路，末尾還畫了個小小的笑臉。
石岐認得那字跡，和林曉課本扉頁上的一模一樣。
他伸手撿起便籤紙，指尖碰到紙面的瞬間，像是觸到了一片柔軟的雲。紙上似乎還殘留着淡淡的梔子花香，和方才縈繞在鼻尖的味道一樣，甜得讓人心尖發顫。
他攥着便籤紙，左右看了看，圖書館裏已經沒幾個人了，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在紙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石岐的心跳又開始加速，他慌慌張張地翻開自己的課本，小心翼翼地將便籤紙夾在最裏層的書頁間，又怕被風吹跑，特意壓上了那把桃木勺。
做完這一切，他才鬆了口氣，臉上卻泛起一陣熱意。
他合上課本，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抱着什麼稀世珍寶。走出圖書館的時候，晚風卷着梧桐葉的涼意吹過來，他卻一點都不覺得冷，心裏暖暖的，連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回到出租屋，父母還沒下班。石岐鎖上門，從書包裏掏出課本，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張便籤紙。
他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復看着那幾行字跡，看着末尾那個小小的笑臉，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他找出一個鐵盒子——就是小時候攢零花錢的那個，把便籤紙疊得整整齊齊，和桃木勺一起放了進去。鐵盒子裏，還放着奶奶給的野山楂幹，和母親用過的那支護手霜的空瓶。
石岐蓋上鐵盒子，輕輕放在床頭，像是守護着一個秘密。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落在鐵盒子上，泛着淡淡的光。
石岐躺在床上，攥着被子的一角，心裏甜絲絲的。他想起林曉的笑臉，想起她遞糖時的溫柔，想起那張淡藍色的便籤紙，翻來覆去，許久都沒能睡着。
他不知道，這張小小的便籤紙，會是他和林曉七年羈絆的開始，也不知道，這份藏在鐵盒子裏的甜，日後會變成怎樣的澀。
那之後的幾天，石岐的心思總飄乎乎的。自習課上，他不再是埋頭盯着軍事雜志，而是時不時瞥一眼林曉的座位，看她低頭寫字時，筆尖劃過紙張的弧度。
鐵盒子裏的野山楂幹，是上周奶奶托人捎來的。深紅的果幹裹着薄薄的糖霜，咬一口酸甜生津，是石岐從前最稀罕的零嘴。可這幾天，他總盯着那袋山楂幹出神，手指在袋口摩挲半天，心裏像揣了只亂竄的兔子。
周五的自習課，陽光比往常更暖些。石岐攥着一小撮山楂幹，用紙巾仔細包好，捏在手心焐得發燙。他偷偷看了眼林曉，她正皺着眉解一道數學題，筆尖在草稿紙上畫了密密麻麻的橫線。
石岐深吸一口氣，攥着紙巾的手心裏全是汗。他猶豫了足足十分鍾，才借着撿筆的功夫，慢吞吞地挪到林曉的桌旁。
“那個……”他的聲音細若蚊蚋，緊張得喉嚨發幹，“這個給你。”
林曉抬起頭，愣了愣，看見他手裏皺巴巴的紙巾。石岐不敢看她的眼睛，飛快地把紙巾放在桌角，轉身就往回跑，後背繃得緊緊的，連耳根都紅透了。
他坐回座位時，心髒還在“咚咚”直跳，連翻開課本的手都在抖。餘光裏，他看見林曉拿起那包山楂幹，小心翼翼地剝開紙巾。
“是野山楂幹嗎？”
清脆的聲音突然傳來，石岐猛地抬起頭。林曉正咬着一顆山楂幹，嘴角彎着淺淺的笑，梨渦陷下去，眼裏閃着光：“我奶奶也會曬這個，酸酸甜甜的，特別好吃。”
石岐的臉瞬間紅得像熟透的柿子，他攥着衣角，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喜歡……喜歡就好。”
林曉笑得更甜了，從書包裏掏出一顆橘子味的糖，遞過來：“交換。”
石岐慌忙伸手接住，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又是一陣觸電般的麻。橘子糖的甜味混着山楂幹的酸，在舌尖漫開，比任何時候都要甜。
那節課後，他們之間好像多了點什麼。偶爾在走廊碰見，林曉會主動沖他揮手，石岐也會紅着臉，輕輕點頭回應。
石岐依舊會把野山楂幹攢起來，每天自習課，借着各種由頭，悄悄放在林曉的桌角。而林曉的桌子裏，也總會悄悄多一顆糖，草莓味的、橘子味的、蘋果味的，換着花樣。
那些酸甜的山楂幹和甜甜的糖，像一顆顆小石子，在石岐的心裏，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他把林曉給的糖紙，一張一張疊得整整齊齊，和那張淡藍色的便籤紙一起，放進床頭的鐵盒子裏。
鐵盒子裏的秘密，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