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村西頭的土坯房裏,土灶上的鐵鍋冷着,灶膛裏的火星早就熄了。劉婆子抱着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小姑娘,指節捏着她枯黃的頭發,指縫裏滲出的血珠滴在孩子手背上——那是方才掐自己大腿掐出來的,好讓自己別暈過去。
“娘,俺不餓。”小姑娘叫丫蛋,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小手卻死死攥着個用桑皮紙包着的東西,那是她攢了半個月的蠶沙,據說能入藥,她想拿去鎮上換兩個銅板,給快要餓死的蠶寶寶買片桑葉。
劉婆子沒應聲,只是盯着炕頭上那個破竹筐。筐裏鋪着幾片幹硬的桑葉,十幾條蠶寶寶縮在裏面,通體發黃,眼看就要僵了。這是全家最後的指望——等蠶結了繭,賣了錢,才能給老伴抓藥,才能給丫蛋換口糧。可如今,桑葉漲價漲到離譜,張萬堂的糧行兼着賣桑葉,一片要一文錢,比米還貴。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劉婆子的男人王老漢拄着鋤頭上氣不接下氣地闖進來,褲腳沾着泥,手裏攥着張皺巴巴的紙:“老婆子,張……張府的人來了!說……說願意出五兩銀子,買……買丫蛋去當丫頭……”
劉婆子猛地抬頭,懷裏的丫蛋嚇得一顫,手裏的蠶沙掉在地上,紙包散開,黑色的沙粒撒了一地。“你說啥?”劉婆子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那是人販子!張萬堂買丫頭回去,不是當牛做馬就是……就是填了他家後院的井!你瘋了?!”
“我沒瘋!”王老漢蹲在地上,雙手插進亂蓬蓬的頭發裏,哭聲悶得像打雷,“可蠶快死了!我這腿昨天又摔了,連去鎮上討飯都走不動!不賣丫蛋,咱們仨都得餓死!蠶也得死!”他突然抓起炕邊的鐮刀,就要往脖子上抹,“我死了,你們娘倆或許還能有條活路……”
“爹!”丫蛋尖叫着撲過去抱住他的胳膊,小手死死扒着刀背,“俺去!俺去張府!俺能幹活,能喂蠶,俺不會給爹娘惹麻煩的!”她仰着小臉,眼淚譁譁地流,卻使勁咧開嘴笑,“等俺賺了錢,就給爹買藥,給蠶寶寶買最好的桑葉,俺還能偷偷跑回來……”
劉婆子看着女兒幹裂的嘴唇,看着她胳膊上因爲挖野菜被荊棘劃破的傷口,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哭得直抽抽,手卻不由自主地去摸炕席底下的布包——那裏面是丫蛋的出生時辰八字,她本想等丫蛋長大,找個本分的蠶農嫁了,如今卻要親手送進火坑。
這時,院門外傳來馬蹄聲,沈硯秋帶着兩個家丁從馬上跳下來,剛進院子就聽見屋裏的哭聲。他推門進來,看見滿地的蠶沙,看見丫蛋胳膊上的傷,看見劉婆子手裏的布包,心裏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王大叔,劉大嬸,”沈硯秋撿起地上的蠶沙,用紙重新包好遞給丫蛋,“五兩銀子就想買個活生生的孩子?張萬堂也太黑了。”他從懷裏掏出個沉甸甸的布包,放在桌上,“這裏是十兩銀子,先給大叔抓藥,再買桑葉。不夠再來找我,沈家的蠶農,還不至於要賣兒賣女。”
王老漢愣住了,劉婆子打開布包,白花花的銀子閃得人眼暈。“沈少爺……這……這我們不能要……”
“拿着。”沈硯秋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竹筐裏的蠶寶寶身上,“這些蠶還有救,我讓人送新桑葉來,再給你們帶些蠶藥。丫蛋這麼乖,該留在爹娘身邊,跟着學怎麼選桑葉、怎麼繅絲,將來嫁個好人家,而不是去給張萬堂當牛做馬。”
丫蛋抱着沈硯秋的腿,把臉埋在他的褲腿上,哭得打嗝:“沈少爺,俺……俺會好好養蠶的,將來結了繭,俺把最好的絲給您送去,織成雲錦,比天上的雲彩還好看……”
沈硯秋摸了摸她的頭,指尖觸到她扎手的頭發,心裏一酸。他轉身對家丁道:“去把車上的桑葉卸下來,再把王大夫請來,給大叔看看腿。”又對王老漢道,“張萬堂要是再來搗亂,就報我的名字。蠶農的孩子,金貴着呢,不是誰都能隨便買的。”
劉婆子看着沈硯秋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沈老爺也是這樣,騎着馬走在田埂上,看見誰家的蠶房漏雨,就讓人送來新的茅草;看見誰家的孩子沒鞋穿,就叫管家送來幾匹棉布。那時候,田埂上的桑樹綠油油的,蠶農的笑聲比蟬鳴還響。
“俺們欠沈家的,這輩子怕是還不清了……”劉婆子抹着淚,把銀子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突然想起什麼,從炕席下摸出個小陶罐,倒出幾十粒飽滿的蠶卵,塞到沈硯秋手裏,“沈少爺,這是俺家傳了三代的‘金絲蠶’卵,能吐出帶金光的絲。您收下,等孵出來,結了繭,定能織出最好的料子。”
沈硯秋捏着那些比芝麻還小的蠶卵,指尖傳來微微的涼意。他知道,這不是普通的蠶卵,是蠶農壓箱底的指望,是比銀子更重的信任。
門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竹筐裏的蠶寶寶身上,它們似乎緩過點勁,開始慢慢蠕動。丫蛋蹲在筐邊,用小手指輕輕碰了碰蠶寶寶,小聲說:“別怕,以後有好桑葉吃啦。”
沈硯秋望着這一幕,突然覺得肩上的擔子更沉了些。他不能讓這些勤懇的蠶農失望,更不能讓張萬堂這樣的惡人,毀了這片養桑育蠶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