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做出得艱難，但一旦落下，便有種破釜沉舟的爽利。第二天上午九點，簡瑤站在小會議室的投影前，面對全體組員，清晰而堅定地陳述了自己選擇博主B的理由：不止於數據，更在於內容與品牌內核的深度共鳴，在於差異化破局的可能性。她沒有回避風險，而是將連夜趕出的、詳盡的監測方案、動態調整機制以及備選預案一一展示。
“選擇B，意味着我們放棄一部分短期流量保障，去搏一個更有生命力和粘性的品牌故事。風險更高，但如果成功，回報也更大。這是我的判斷，也是我的選擇。”她目光掃過每一張臉，“現在，我們投票。最終決策，由項目組共同承擔。”
會議室裏安靜了幾秒。周明第一個舉手：“我支持簡瑤。數據我反復核驗過，B的粉絲質量確實更高，互動也更真實。”設計部的女孩也點頭：“B的視覺風格和內容質感，更符合我們想做的‘高級悅己感’。”
王薇沉默着，眉頭緊鎖，但最終，在簡瑤平靜而堅持的目光下，她也緩緩舉起了手。“既然組長決定了，方案也做得周全，我保留意見，但配合執行。”
全票通過。
簡瑤心裏那塊懸着的巨石，重重落地，砸起的卻是昂揚的鬥志。“好。那我們立刻行動。周明，實時數據監測儀表盤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雛形。王姐，麻煩你牽頭和法務、財務溝通備用合同的框架。其他人，按分工推進內容brief和排期溝通……”
會議效率極高，半小時後散會，每個人都帶着明確的任務離開。簡瑤回到自己的小隔間，剛坐下，內線電話就響了。是傅琛。
“上來。”只有兩個字，聽不出情緒。
簡瑤的心又提了一下。五分鍾簡報時間還沒到。她定了定神，拿起記錄本，再次踏上通往頂層的電梯。
傅琛的辦公室門虛掩着。她敲了敲，裏面傳來一聲“進”。
他今天似乎沒在處理文件，而是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着門口，手裏端着一杯咖啡。陽光給他寬闊的肩膀鍍上一層淡金，卻驅不散那身與生俱來的清冷。
“傅總。”簡瑤站定。
傅琛轉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決定了？”他問。
“決定了。選擇B。項目組全票通過。”簡瑤回答得幹脆，同時將手裏的記錄本翻開，“監測方案和備選預案已經同步下發，這是詳細的……”
“不用念。”傅琛打斷她，端着咖啡杯走到辦公桌前坐下，示意她也坐。“說說理由。真實的理由，不是PPT上那些。”
簡瑤在他對面坐下，略微組織了一下語言。“數據上，B的優勢和風險，報告裏都寫了。最真實的理由是，”她抬起頭，直視傅琛的眼睛，那裏面的平靜給了她一些勇氣，“我覺得A太‘正確’了，正確到乏味，像一份標準答案。而B，有瑕疵，但也有靈氣。這個項目，如果只想求穩，不如不做。我想試試，用一點‘錯誤’的勇氣，能不能換一個不一樣的結果。”
她說得直白，甚至有些莽撞。說完，心裏有些打鼓，不知道傅琛會作何反應。
傅琛靜靜地看着她，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眼眸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閃動了一下。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緩緩放下。
“勇氣，”他重復了一遍這個詞，語氣平淡，“是決策者最珍貴，也最危險的品質。”
簡瑤的心往下沉了沉。
“不過，”傅琛話鋒一轉，身體向後靠進椅背，“我欣賞這份危險。”
他拿起內線電話，對林秘書說：“通知財務和法務，S項目‘城市摯友’計劃的預算和合同流程，優先級提到最高，全力配合簡瑤的項目組。遇到任何阻力，直接報給我。”
掛斷電話，他重新看向簡瑤，目光裏帶上了幾分公事公辦的銳利：“你的‘勇氣’，我給了支持。現在，我要看到匹配這份勇氣的‘結果’。數據儀表盤，每天下班前發我一份。每周簡報，增加風險項專項匯報。明白嗎？”
沒有指責，沒有質疑，只有更嚴格的要求和更清晰的期待。這反而讓簡瑤鬆了口氣。這才是她熟悉的、可以應對的上下級關系。
“明白，傅總。”她鄭重回答。
“出去吧。”傅琛揮揮手，目光已經回到了電腦屏幕上。
簡瑤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身後傳來傅琛平淡的聲音：“對了。”
她回頭。
“下次做決定，可以再果斷點。”傅琛頭也沒抬，“組內投票是民主，但組長，該有獨裁的時候。”
簡瑤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他是在肯定她的選擇，也在提醒她角色的進一步轉變。
“是，傅總。”她低聲應道，拉開門走了出去。
接下來的日子，簡瑤徹底沉浸在了項目的漩渦裏。與博主B團隊的溝通比預想中順利，對方也被項目“悅己”的獨特切入點打動，合作意願強烈。內容共創、拍攝方案、排期發布……每一個環節都需要她盯緊。數據監測儀表盤每天刷新，她像盯盤一樣盯着那些跳動的數字，初期波動在預期之內，但真正的考驗尚未到來。
與此同時，公司裏的流言並未平息，反而隨着她項目組長的身份和頻繁出入頂層而甚囂塵上。她去茶水間，總能感覺到瞬間的安靜和躲閃的目光；去其他部門協調資源，有時會遭遇微妙的拖延或過於熱情的配合。陳琳對她客氣而疏遠，私下裏卻隱約聽到傳聞，說她正在積極活動，想從“代”總監轉正，而簡瑤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直接向CEO匯報的組長，無疑是個變數。
蘇曉在線上爲她抱不平：“這些人就是酸！見不得鹹魚翻身！瑤啊，你現在可是傅冰山眼前的紅人，怕他們幹嘛？”
簡瑤苦笑。紅人？她只覺得是架在火上烤，而且是自己主動添的柴。傅琛的“支持”是實實在在的，但他的“期待”也重如千鈞。她不能出錯，尤其不能因爲自己的“勇氣”而出錯。
壓力與日俱增，失眠的老毛病又找上門。某天深夜，她還在小隔間裏對着電腦修改一份合作細則，頭疼欲裂。林秘書照例送來晚餐，今天是一盅溫熱的湯和幾樣清淡小菜。
“傅總吩咐，讓您務必趁熱喝。”林秘書放下餐盒，頓了頓，補充道，“傅總還說，如果覺得太累，可以申請調一個助手過來。”
簡瑤揉了揉太陽穴，搖頭：“不用了，林秘書，謝謝。我還忙得過來。”她不想再欠傅琛更多的人情，那會讓她更加理不清。
林秘書沒再多說，退了出去。
簡瑤看着那盅香氣四溢的湯，最終還是沒有碰。她沒什麼胃口，只覺得疲憊從骨頭縫裏滲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停住。片刻，敲門聲響起。
簡瑤以爲是林秘書去而復返，頭也沒抬：“請進。”
門被推開，來人卻沒有立刻進來。一股極淡的、清冽的雪鬆氣息混合着夜風的微涼，先飄了進來。
簡瑤手指一頓，猛地抬頭。
傅琛站在門口。他沒穿西裝外套，只一件質地柔軟的深灰色羊絨衫，袖子隨意挽着，手裏拿着一個平板電腦。看起來像是剛結束工作，準備離開，順路經過。
頂層CEO辦公室這一層，除了他和林秘書，晚上基本不會有別人。他出現在這裏，本身就極不尋常。
“傅總？”簡瑤立刻站起身，有些局促。
傅琛的目光在她臉上掃過，在她眼下的烏青和略顯蒼白的臉色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桌上原封不動的餐盒，最後落在她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還沒走？”他走進來，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隨手帶上了門。
“嗯，還有點細節要確認。”簡瑤下意識地挺直背脊，像被老師查崗的學生。
傅琛走到她桌邊，拿起那份涼透的湯，看了一眼，放下。“不合胃口？”
“不是，”簡瑤連忙解釋，“只是……不餓，忙忘了。”
傅琛沒說話，只是看着她。小隔間的燈光不算明亮，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讓他看起來少了幾分白天的凌厲，多了一絲倦怠的柔和。但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看着她的時候，仿佛能穿透所有僞裝。
“簡瑤，”他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低沉，“你在怕什麼？”
簡瑤心頭一跳：“傅總，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怕項目失敗？怕流言蜚語？”傅琛向前走了一步，距離拉近，那股雪鬆氣息更清晰了些，“還是怕……我？”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簡瑤本就紛亂的心湖。
她抿緊嘴唇，避開他的視線。“傅總，我只是在盡力做好我的工作。”
“盡力？”傅琛似乎輕笑了一下，那笑聲很短，帶着點說不清的意味，“你現在的樣子，可不像‘盡力’，倒像是……在拼命證明什麼。證明你配得上這個位置？證明你的選擇沒錯？還是證明，你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
“關心”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帶着一種奇異的違和感，卻又莫名地戳中了簡瑤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她鼻子忽然有點發酸，連日來的壓力、疲憊、孤獨和那些無處訴說的委屈，似乎找到了一個危險的裂縫，想要涌出來。
她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冷靜。“傅總，您多慮了。我很好。”
“是嗎？”傅琛看着她強撐的模樣，眼神深了深。他忽然伸手，不是碰她，而是拿起了她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這盆東西，快被你養死了。”
簡瑤一愣，不明所以。
傅琛端着那盆綠蘿，走到窗邊，借着外面城市的微光看了看。“缺水，缺光，還放在空調風口。”他評點道，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有些東西，不是硬扛着就能活下來的。該澆水的時候要澆水，該曬太陽的時候要曬太陽，該避開風口的時候，也別傻站着。”
他轉過身，將那盆綠蘿放回她桌上，目光重新落在她臉上，意有所指。
“工作重要，但你不是機器。適當的休息和……接納必要的幫助，不代表你能力不夠。”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別把自己逼得太緊。至少，在我這裏，你不用時刻繃着那根弦。”
他的話像一把溫柔又殘忍的鑰匙，輕輕捅開了簡瑤辛苦築起的堤壩。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眼眶瞬間就熱了。她慌忙低下頭，盯着自己緊握的、指節發白的手。
不能哭。絕對不能在他面前哭。
傅琛看着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和低垂的腦袋，沉默了片刻。他沒有再靠近，也沒有再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從口袋裏拿出一小盒什麼東西，輕輕放在她桌角。
“緩解頭痛和眼睛疲勞的。”他簡單解釋了一句，是某種進口的舒緩精油膏，“林秘書說你最近總揉太陽穴。”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朝門口走去。
“傅總。”簡瑤忽然開口，聲音帶着掩飾不住的沙啞。
傅琛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謝謝。”這兩個字，她說得很輕，很艱難，但終究是說了出來。
傅琛的背影似乎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然後，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走廊的光線，也隔絕了那個帶着雪鬆氣息的身影。
小隔間裏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電腦風扇低微的嗡鳴，和簡瑤自己壓抑的、有些急促的呼吸。
她慢慢抬起頭，臉上沒有淚，只有眼眶通紅。她看向桌角那盒小小的、包裝精致的精油膏，又看向那盆蔫頭耷腦的綠蘿，最後，目光落在涼透的湯盅上。
半晌，她伸出手，拿過湯盅，揭開蓋子。溫度已經沒了，但香氣還在。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進嘴裏。
味道很好。溫潤，鮮美，順着食道滑下去，暖意一點點蔓延到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一口一口，慢慢地，把整盅湯都喝完了。
然後，她關掉電腦，收拾好東西，拎起鹹魚帆布包，又看了一眼那盒精油膏和綠蘿，走了出去。
走廊裏空無一人，頂層的燈光已經調暗。傅琛辦公室的門緊閉着，裏面一片漆黑。
他走了。
簡瑤乘電梯下樓，走出寫字樓。深夜的風帶着涼意，吹在臉上，卻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不少。
她拿出手機，給蘇曉發了條消息：“睡了沒？”
蘇曉秒回：“沒！肝遊戲呢！咋了瑤？情緒不對啊？”
簡瑤看着手機屏幕，猶豫了一下，打字：“你說，如果……我是說如果，一座冰山，突然開始給你送湯，還告訴你不用硬扛……是什麼意思？”
蘇曉那邊沉默了好幾秒，然後發來一連串爆炸性表情包和驚嘆號。
“！！！！！！傅冰山？？？他給你送湯了？？？還讓你別硬扛？？？？臥槽臥槽臥槽！這還不明顯嗎？？？冰山融化了！！！春心蕩漾了！！！瑤啊！！！你要脫單了！！！對象是CEO！！！”
簡瑤：“……算了，當我沒問。你繼續遊戲吧。”
蘇曉：“別啊！！！詳細說說！！！什麼湯？什麼時候送的？他怎麼說的？表情怎麼樣？語氣溫柔嗎？？？”
簡瑤沒有再回復。她收起手機，抬頭看向夜空。城市的燈光太亮，看不到星星。
但她的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沉沉地墜下去，又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不受控制地鬆動。
那層厚厚的冰，裂縫似乎……又擴大了一點。
而頂層的總裁辦公室裏，並非一片漆黑。傅琛站在那扇單向玻璃窗前，能清晰地看到樓下那個小小的身影走出大樓，在夜風中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走向地鐵站的方向。
他手裏拿着那個平板電腦，屏幕上是S項目數據儀表盤的實時界面。各項指標平穩，甚至有輕微上揚的趨勢。
他的目光從屏幕移到樓下那個漸漸消失的背影上，指尖在冰涼的玻璃上輕輕劃過。
手機屏幕亮起，還是那個海外朋友的短信：“耐心獵人，獵物有動靜了嗎？”
傅琛看着那條信息，又看了看樓下空蕩蕩的街口，半晌，才回復了四個字：
“尚在籠絡。”
他收起手機，最後看了一眼儀表盤上那個代表着“博主B合作內容預熱互動指數”的、正在緩慢爬升的曲線，轉身離開了窗前。
籠絡人心，就像馴服野獸。
不能急，不能逼。
要慢慢喂，慢慢哄，讓她自己卸下防備，走到你身邊來。
他有的是耐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