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驚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在直播間裏,和一個看不見的女鬼談“合作分成”。
更沒想到的是,這場直播還在繼續。
攝像頭仍舊亮着,手機支在三腳架上,彈幕飛得比剛才還快。
屋裏有股燒香、方便面和緊張情緒混合起來的味道,糊在一起,說不出是酸還是辣。
白悠悠飄在他旁邊,托着腮看屏幕,感覺自己像來實習的——還是那種第一天就被派到一線生產車間的。
系統面板貼心地在她眼前彈出來:
【人鬼聯合直播項目(試點)】
主體:白悠悠(實習女鬼)×江不驚(陽間UP主)
總則:
在不引發社會性恐慌的前提下,適度展示靈異現象;
不得泄露地府核心機密(如:判官審美、閻王工資);
不得公開具體死亡過程細節,以免造成不良示範;
鼓勵傳播正向價值觀(例如:按時睡覺、適度加班、珍愛生命)。
下面還有一行閃着小字的補充:
【友情提示:請注意保持人設穩定,避免出現“嚇一半開始講養生”的割裂感。】
“……”
白悠悠盯着第4條看了好一會兒。
“按時睡覺……適度加班……”她嘴角抽了抽,“寫這條的人應該沒上過班。”
“你在看什麼呢?”江不驚本能問了一句,問完才反應過來——他看不到。
“哦,沒什麼。”白悠悠收起面板,輕嘆一聲,“就是地府領導給項目定的調子:一邊嚇人,一邊勸人早點睡。”
她頓了頓,又補充:“聽起來有點像你們這邊的領導,白天罵你不夠努力,晚上發消息讓你注意身體。”
江不驚:“……”
“你們地府……還挺有現代企業管理那味兒的。”他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直播間裏,彈幕正吵得起勁:
【要不這樣】:主播,讓“女鬼”給我們發個聲音?
【我想看互動】:求多來點剛才那種飛符紙、滅香、理頭發的橋段!
【我今天好累】:真的想被嚇一下笑一下。
【在工位偷看直播】:求女鬼幫我把老板嚇走。
白悠悠視力很好,鬼魂狀態下更是高清4K,她一眼就看到那條——
【我今天好累】。
那條彈幕後面還有小字:“加班到現在,頭好暈。謝謝你還開直播,想笑一笑再去寫報告。”
她莫名地愣了愣。
——太熟悉了。
熟悉到她幾乎能立刻在腦子裏補完畫面:電腦屏幕發冷光,工位上的台燈照得人眼睛疼,旁邊的保溫杯裏泡着早就涼透了的枸杞水,桌面底下塞着一雙已經開膠的鞋。
那幾乎就是昨天的她。
“喂——”
她忍不住湊到麥克風旁。
江不驚只覺得一陣涼風從臉側掠過,毛孔集體緊張了一下,下意識把麥克風往前推了推。
“你幹嘛?”他壓低聲音,“想說什麼,你先……提前打個招呼。”
“打啥招呼。”白悠悠眨眨眼,“不就是個麥嗎,我生前還天天開線上會呢。”
說完,她對着那枚小小的話筒,輕輕出了口氣。
麥克風極其敬業地捕捉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沙沙”聲,伴着一聲很輕的女聲:
“今天很累的話……那就,真的早點睡。”
聲音不算恐怖,反而像誰在耳邊嘮叨。
直播間瞬間炸了。
【臥槽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聲線好真實!!!
【不是音效吧??】:有點不像你平時用的女聲包啊。
【剛才那句“早點睡”】:聽起來好像我媽……
【我好像一下就不那麼難受了】:誰懂,被一個不知道哪來的聲音勸早點睡是什麼感覺。
那條“我今天好累”的ID又飄了一條:
【我突然想哭】:好,謝謝。我……寫完這頁真的去睡。
“……”
白悠悠愣住了。
她本來只是順嘴說了一句,沒想什麼“驚嚇效果”,甚至有點偷懶——照KPI說,她應該喊兩嗓子“哇啊啊啊”,或者裝腔作勢說點“你背後有人”,才能體現業務能力。
可彈幕裏那一行小小的“我突然想哭”,莫名讓她鬼心一軟。
——原來有人,真的會把這種直播當成下班前的最後一點情緒出口。
她突然有點想笑自己。
“我以前還嫌別人哭得矯情來着。”她小聲說,“結果輪到我了,自己死之前忙得連哭的時間都沒有。”
江不驚沒聽清:“你說什麼?”
“沒什麼。”白悠悠搖搖頭,看着那一串彈幕,認真地記了一句,“以後工作匯報可以寫上:文明嚇人項目附帶安撫功能。”
系統立刻彈出一條:
【檢測到你在驚嚇過程中,主動輸出“溫和關懷言論”。
已爲你在“文明服務維度”加1分。
當前評分:1/100。】
“才1分?”她忍不住吐槽,“那我得勸多少人早點睡覺,才能滿分?”
系統給出十分冷靜的答案:
【根據當前平均加班情況預估:素材豐富,請放心工作。】
“……”
——好吧,活人這邊情況似乎也不太妙。
直播還在繼續。
江不驚看了一眼在線人數,原本一百多的“小破播”,已經悄悄爬到了四位數。
“兄弟們,既然……情況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他深吸一口氣,決定正面硬剛,“那不如,我們就直接一點。”
他直視攝像頭,眼睛裏第一次沒有平時那種故作玄乎的浮躁,而是認真得有點陌生。
“我說實話。”他說,“剛開始開這場直播的時候,我確實是準備整活兒的。”
彈幕:
【知道的】:你前幾次不都是拿你室友扮鬼。
【馬賽克那次我記得】:你女裝的時候我差點把手機摔了。
【很誠實】:這點不錯。
“但——”
他幹脆放棄形象,攤開手,“我現在,真的不太確定,這算不算我整來的活兒。”
鏡頭外,一只無形的手默默戳了他一下:“你再委婉點行不行,聽着好像在罵我。”
“我誇你呢。”江不驚在心裏解釋,“至少你是我遇到的所有‘節目效果’裏……最費電的一個。”
屋裏燈光微微晃了一下,像是被鬼火照亮,又像是線路老化。
他咳了一聲,繼續對着鏡頭說:“不過,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
“至少有一點,是我剛才突然想明白的。”
他瞄了眼彈幕,看到那句“我今天好累”,又看到幾條類似的:
【老板把我罵到懷疑人生】:上來找點樂子。
【在宿舍躺着】:開兩個屏幕,一邊寫PPT一邊看你。
【被家裏催婚催到腦仁疼】:想看點無厘頭的放鬆放鬆。
“你們是真的挺累的。”他老老實實地說,“我也一樣。”
白悠悠在旁邊“嗯”了一聲:“有點人話。”
“我直播本來就是爲了——”他撓撓頭,“說得高大上一點,是想給大家一點緩沖。”
“說得現實一點——”
他十分真誠:“是想找個別的辦法,別再去幹那種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工作。”
“誰不是呢。”白悠悠插嘴,“我死之前也是這麼想的。”
江不驚:“?”
他被這句“死之前”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安慰自己現在是直播狀態,不能在鏡頭前大喊“你給我說人話”。
彈幕卻很捧場地刷起來:
【有意思】:今天這場直播有點不一樣。
【有點真誠了】:平時你可不會說這麼多。
【累是真的累】:但也真的想笑。
【那就繼續吧】:女鬼繼續多說幾句。
“你看。”白悠悠對着江不驚,“他們還挺需要你這個破直播間的。”
“所以——”
她歪着頭,看着屏幕上那一串串ID,忽然有點認真:“那我們就幹好一點好了。”
“幹好?”江不驚狐疑,“你還打算搞職業道德?”
“當然。”她一臉“我很專業”,“你想啊,我現在是文明嚇人項目的一員,你是陽間合作方,我們這是——”
她想了想,鄭重地給了個名字:
“跨界聯合項目組。”
系統立刻很給面子地彈出一條:
【檢測到你擅自爲項目命名。
已自動記錄爲地府內部資料:
《跨界聯合項目組·人鬼合作試點(暫定)》】
“你看,官方認證了。”白悠悠頗有成就感。
江不驚無奈地笑了一聲:“行,那我就當是上了個……兼職。”
沒等他多感慨,彈幕已經開始起哄:
【既然是真鬼】:那能不能做點我們點的內容?
【我要看飛碗】:能不能把後面那堆碗洗了然後飛起來?
【建議寫字】:讓她在紙上寫幾個字,我們就信了!
【磕CP的】:我想看她幫你打字,你們一起還房租。
“你們人類的要求也太多了。”白悠悠看得眼花繚亂。
她掃了一圈,目光停在“碗”那個字上。
緩緩轉頭,看向廚房方向。
水槽裏,明顯堆着一天以上的碗碟,油乎乎地閃着奇怪的光,還插着一根孤零零的筷子。
“……”
白悠悠非常誠實:“啊,這倒是……挺符合我的死亡背景。”
“什麼背景?”江不驚警覺。
“社畜下班太晚,沒時間洗碗。”她理直氣壯,“你以爲我死後會突然變成愛幹家務的人嗎?”
“那你還看着我家水槽嘆什麼氣?”
“因爲——”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臉,“我突然發現,我可能懂你爲什麼懶得洗碗。”
“你這是在共情我,還是在罵我?”江不驚懷疑。
“算是同行理解。”她認真,“你看,我們都是那種——”
她想了想,替他們倆下了個定義:“一邊很累,一邊還想保留一點小小的懶惰尊嚴的人。”
“……”
這話說得,居然有點扎心。
江不驚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得沒那麼提心吊膽了。
“那要不這樣。”白悠悠靈光一閃,“你去把手機架子轉過去,對着水槽。”
“幹嘛?你想飛碗?”
“飛就算了,萬一砸壞了你得賠吧。”白悠悠很現實,“我幫你——洗。”
“洗?”
江不驚懷疑自己聽錯了。
“對。觀衆不是想看‘靈異現場家務’嗎?”她盤算得挺清楚,“又安全又不會嚇死人,還顯得我們項目很貼近日常生活。”
系統彈幕式提示:
【檢測到你主動提出“服務型靈異互動”。
此行爲有利於改善文明嚇人項目公衆形象。
若順利完成,將在本季度評優中爲你增加“親和力”權重。】
親和力聽着就很有升職加薪的潛力。
白悠悠眼睛一亮:“幹!”
於是,直播間畫面在觀衆注視下,緩緩轉向廚房——一堆混亂的碗碟出現在鏡頭裏。
彈幕第一時間開始人身攻擊:
【惡心!】:這碗也太久沒洗了吧!?
【好有生活氣息】:一看就是男人的出租屋。
【這才是恐怖片】:剛才飛符紙我沒怕,這畫面我怕了。
【建議先報警】:然後叫居委會來檢查衛生。
“能不能給我留點面子?”江不驚扶住額頭,“我還在你們面前活着呢。”
“你活着就不錯了。”白悠悠感慨,“要是我早洗碗,說不定那天就不會猝死在工位上。”
她話一出口,自己也愣了一下。
——那種“如果當時我少加一會兒班、少刷一會兒表格,就不會死”的假設,太像人亡之後本能冒出來的自嘲。
她停了幾秒,又輕輕補了一句:“不過也不一定。”
“嗯?”江不驚偏頭,像是感覺到她情緒有點不一樣。
“因爲——”白悠悠聳了聳肩,“要是那天沒死,可能第二天也會累到死,再晚幾天也會。”
她說得很平淡,沒有怨氣,只有一種把所有情緒熬幹後的釋然。
“工作那玩意兒,有時候就是一場慢性的抽獎。”
“你抽的獎是——”江不驚接話,語氣裏也帶了點苦笑,“猝死。
我抽的獎是——失業後做UP主。”
“這獎品都挺爛的。”白悠悠認真評價。
“是啊。”
短短幾句話,兩個人居然莫名其妙聊出了一點“同是天涯打工魂”的惺惺相惜。
直播間觀衆只看到:畫面裏那堆碗碟,忽然動了一下。
一只碗輕輕浮到水龍頭下,自己“咔噠”打開水龍頭;
洗碗布自己卷了起來,蘸水、抹洗潔精、在碗壁上來回擦;
然後碗被放到一旁滴水架上,又輪到下一只。
整個過程,安靜又滑稽。
水聲“譁啦啦”,碗碰碗的聲音清脆輕快,像某種很不嚴肅的儀式。
彈幕炸成一片:
【我看呆了】:真……洗上了???
【靈異洗碗工】:好家夥,鬼都比我勤快。
【資本看到都落淚】:終於找到不用發工資的勞動力。
【剛才那個累得想哭的人】:我突然有點被安慰到了,不知道爲什麼。
那條“我今天好累”的ID又冒泡了:
【好神奇】:看鬼洗碗,居然有種“要不我也起來倒杯水”的動力。
白悠悠看見這一條,在空中輕輕一笑。
“你看。”她對江不驚說,“有時候不是非得嚇到他們尖叫,他們才算被我們‘影響’到。”
“鬼這麼說話,有點哲學。”江不驚感慨,“我想到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們在地府,是不是也有那種……”他想了想,“加班很晚的公務員?”
“有啊。”白悠悠毫不猶豫,“上次我去辦手續,半夜三點,那邊窗口還亮着燈。”
她回憶了一下:“那位小判官眼睛都紅了,還跟我說‘下面號還有二十多個,您稍等’。”
“……”
江不驚腦內自動生成畫面——地府政務大廳,拿號機前排着一溜白花花的魂。
他理性崩塌了一小塊:“天堂地獄都逃不過這玩意兒是吧?”
“畢竟死的人越來越多,辦事窗口卻就那幾扇。”白悠悠攤手,“體制的問題,不怪個人。”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居然把“靈異洗碗”聊出了點宏大悲憫的味道。
不過這種微妙的“有人味”,一旦太濃,就會被現實扯回搞笑。
——比如,一只洗淨的碗,滑手了。
“哐啷——”
一個碗從空中跌下來,砸在水槽邊緣,碎成三瓣兒。
彈幕齊刷刷打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連鬼洗碗都會滑手!
【這就是生活】:不管是誰幹家務,打碎碗是宿命。
【怕什麼】:碎碎平安。
【我媽看了會說】:洗不洗都一個樣,幹脆別洗了。
系統也不忘出來混一臉存在感:
【友情提示:文明嚇人項目不承擔物品損壞賠償責任。
若引發用戶家庭糾紛,請聯系情感調解部門。】
“喂,你看見沒。”白悠悠飛回客廳,一臉認真,“系統也不賠你碗。”
“沒事。”江不驚看着那只碗,居然一點都不心疼,“這個碗我正好不太喜歡。”
“爲什麼?”
“太小,盛不下多少方便面。”他語氣淡然,仿佛在陳述什麼很重要的人生遺憾。
“……”
白悠悠笑出聲來。
笑着笑着,就笑出了點連自己都沒察覺的輕鬆。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死後的第一天,沒有在排隊上黃泉路,沒有在忘川邊上感傷,而是在一個很破的出租屋裏,一邊洗碗一邊吐槽工作,還順便給陌生人講“早點睡”。
說起來有點荒唐,可又……沒那麼糟。
至少,比趴在工位上猝死那一刻好一點。
那會兒她心裏想着的是“報表還沒交完”,
現在她心裏想着的是“下次直播要不要順便幫觀衆挑挑外賣”。
這一晚的直播,在各種離奇中慢慢走向尾聲。
江不驚照例說了一段“感謝觀看、記得關注點贊”的結尾詞,只不過這次,他多加了一句:
“那個……剛才那位說很累的,還有所有看直播的打工魂。”
他頓了一下,忽然有點笨拙地學着剛才那道女聲的語氣:
“早點睡。”
彈幕一陣起哄:
【學得不像】:人家女鬼的聲線比較溫柔。
【有心了】:但這句還是挺好聽到耳朵裏的。
【打工魂在線】:知道啦知道啦,我們去睡啦。
【下次再見】:記得繼續請那位“女鬼”來。
直播結束按鈕按下,屏幕暗了一些,房間也安靜下來。
香已經滅了,燈光恢復正常,不再故意營造那種“恐怖片濾鏡”。
只剩下洗幹淨的碗,整整齊齊排在滴水架上,在廉價日光燈下反着一點光。
“你平時直播結束,都幹嘛?”白悠悠好奇。
“看數據。”江不驚非常誠實,“看完數據懷疑人生,然後打開外賣軟件,在‘9塊9封頂’裏選最便宜那家。”
“聽起來很真實。”白悠悠點頭,“社畜的晚間儀式大多長這樣。”
“那你呢?”他順口問了一句,問完反應過來她現在是鬼,又補了句,“我是說——以前。”
“以前啊……”
白悠悠托着腮,飄到窗邊。
窗簾被她輕輕拂起一角,一條灰撲撲的城市夜景從縫隙裏擠進來——
遠處連成線的車燈,近處胡同裏偶爾有人說話,樓下便利店的招牌閃了兩下,像打了個困倦的哈欠。
“我以前,”她說,“下班回家太晚,連外賣都懶得點。”
“就躺在床上刷手機,刷短視頻,看別人吃飯、旅遊、戀愛。”
她頓了頓,輕描淡寫:“再刷幾條‘關於如何好好休息、遠離猝死’的科普。”
江不驚沒接話。
他站在一邊,手插在兜裏,也不去開燈,只讓那點夜色從窗邊溜進來。
“然後呢?”他還是問了。
“然後眼皮一沉,就睡着了。”她笑笑,“連手機都懶得充電。”
她想起什麼,補了一句:“其實我猝死那天,是手機先沒電的。”
“你知道嗎,”她轉頭看他,“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第一個反應不是‘我死了’,而是——”
她學着那時的語氣,半認真半搞笑:“完蛋了,今天的打卡算遲到還是曠工?”
江不驚“噗”地笑出了聲。
笑聲不大,卻把剛才充滿壓抑感的空氣沖散了不少。
“你說……”白悠悠忽然有點認真,“我這算不算——死得……不太值?”
“按誰的標準?”江不驚反問。
“按……”她想了想,“朋友圈吧。”
“朋友圈上,大家都會這麼安慰我:‘你看你,多好,工作狂死在崗位上,多風光。’”
她有點嫌棄地皺皺鼻子:“可我一點都不想當什麼‘崗位上的烈士’,我只想當一個下班準時走人的廢物。”
“……”
江不驚沉默了幾秒,沒像剛才那樣立刻拿話糊過去。
他靠在牆邊,一條腿隨意曲着頂着牆,低頭看自己的影子——
影子被窗外的光撕成幾塊,印在地板上,看起來也有點疲憊。
“那換個角度想。”他忽然說,“你至少不用明天早上六點被鬧鍾叫醒了。”
“……”
“你也不用擔心KPI、周報、領導在群裏@你。”
“你現在的KPI只是嚇人,還自帶食堂券。”
這話乍一聽像是在胡扯,細品一下卻又有點疼。
白悠悠愣了兩秒,忽然搖頭笑了一下:“你這人,會不會安慰人?”
“我已經在盡力用我的人類水平了。”江不驚攤手,“你要是覺得不行,可以向地府方面投訴。”
“算了。”白悠悠擺擺手,“地府那邊估計會說——‘我們已經給你安排工作了,你要學會在崗位上尋找價值。’”
倆人對視一眼,同時發出一聲非常人類的嘆氣:
“唉——”
這聲嘆氣裏,有生前的、也有死後的;
有關於未還清的房貸、有關於沒吃上的夜宵;
有關於不足爲外人道的委屈,也有關於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遺憾。
嘆完,又同時覺得有點好笑。
“你看我們。”白悠悠說,“一個死了,一個活着,愁的事情還差不多。”
“那說明你死得不算太虧。”江不驚總結,“起碼還把‘打工人精神’帶了過來。”
“我可不要這種紀念品。”她嫌棄。
系統很識趣地在這個時候冒出一條:
【提示:請注意保持積極樂觀態度,避免在合作過程中形成“負能量互相感染”的小群體。】
“你看,領導又來聽牆根了。”白悠悠翻了個白眼。
“那我們就給它點正能量。”江不驚活動了一下筋骨,“比如——”
他指了指電腦屏幕:“今天的數據,還不錯。”
白悠悠飄過去,看了一眼後台統計。
在線人數破了他開播以來的記錄,新增關注比以往一周加起來還多,彈幕數、互動數都在往上跳。
“哎喲。”她故作老成,“看樣子,這項目有前景。”
“那你以後打算怎麼稱呼我?合作夥伴?搭檔?還是——”
江不驚話說一半,自己覺得有點羞恥,咳了一聲。
白悠悠仿佛沒察覺他的別扭,歪着頭認真想了想。
“那就……”她眼睛一彎,“叫我‘女鬼搭檔’吧。”
“太直白了。”他吐槽,“一點神秘感都沒有。”
“你要神秘感?”她挑眉,“那也行,你可以對外說——”
她壓低聲音,故意弄得陰測測的:“我背後,有人。”
“……”
“或者叫我‘甲方爸爸’。”她突然想到什麼,“畢竟你現在接的是我的項目。”
“打住。”江不驚條件反射,“我不可能叫一個鬼‘爸爸’。”
兩人正胡扯着,系統又默默地記了一筆:
【今日小結:
人鬼雙方已初步建立合作關系,互動頻率良好,情緒狀態穩定。
備注:
——實習女鬼有明顯社畜背景,便於與項目目標群體共情;
——陽間UP主具備一定嘴炮能力,利於內容產出。
建議:允許該項目進入下一階段試點。】
下一階段是什麼,系統沒有立刻揭曉。
只在末尾悄悄加了一行小小的注意事項:
【注意:
請實習女鬼保持職業操守,避免與合作對象產生過多情感糾纏。
——以免影響工作安排。】
這行字只有白悠悠能看到。
她看了一眼,愣了愣。
“情感糾纏?”
她下意識看向江不驚。
那家夥正叼着牙刷,從衛生間探出半個頭來,嘴裏含糊不清地問:“你鬼是睡覺的嗎?還是你要……待機?”
“……”
“算了。”她把那行提示往上一滑,當它沒出現過。
“我現在連鬼界食堂都還沒去呢,”她在心裏嘟囔,“哪有空搞什麼糾纏。”
窗外的夜風從窗縫裏擠進來,吹動窗簾,也帶起她一截半透明的裙擺。
破舊出租屋裏,一人一鬼各自忙着自己的“小收尾”:
一個刷牙洗臉、關燈關窗;
一個在系統面板裏勾選“工作完成”“新手任務打卡”。
看起來亂七八糟,卻奇怪地,有點像某種新生活的開始。
至少,白悠悠死後的第一天——
沒有被安排去喝孟婆湯,也沒有被趕去投胎流水線,
而是跟一個窮得叮當響的UP主一起洗了碗、開了直播、順便安慰了幾個陌生的打工魂。
這比她想象中的“鬼生”,人味兒多一點,也荒唐好笑很多。
她飄到窗邊,看着遠處城市的光點,突然想起自己的那部始終沒來得及充電的舊手機。
“你以後……”她忽然問江不驚,“有打算換個大一點的房子嗎?”
“當然有。”他含着泡沫回,“有朝一日,我要住那種——”
他說着,揮舞着牙刷在空中畫圈:“兩室一廳,有陽台、有獨立衛生間,還帶個能曬被子的地方。”
“聽起來很平凡。”白悠悠說。
“是啊。”他吐掉泡沫,“平凡,是最吊的奢侈。”
“那你努力直播吧。”她笑了笑,“我鬼界食堂那邊,有機會給你偷點菜單回來。”
“你能偷?”他眼睛一亮,“那也太好了。”
“想得美。”她立刻澆滅他,“我們守法鬼魂,不做違法亂紀的事。”
“那你剛才洗碗算不算非法用工?”
“那叫互惠互利。”她理直氣壯,“你給我提供KPI,我給你提供幹淨碗。”
“……”
——道理竟然無法反駁。
夜色更深了一點。
燈一盞盞滅下去,整棟樓漸漸安靜,偶爾能聽到誰在隔壁打呼。
沒人知道,這棟看起來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舊居民樓裏,
有個UP主的直播間剛剛破了小小的記錄;
有個新死的女鬼剛剛完成了她鬼生的第一單KPI;
還有幾個在城市某個角落裏默默看完直播的人,
關掉屏幕,真的比平時稍微早睡了那麼半個小時。
地府那邊的某個系統欄裏,悄悄給這場“無厘頭直播”打了個小小的勾:
【文明嚇人試點·案例編號:0001
狀態:進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