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杜月香鬧騰着摔摔砸砸一通後,發現婆母和那兩個小短命鬼死屋裏一般竟無一人勸她,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恨得她險些咬碎兩排牙。
她扭頭一屁股坐在房檐下,捶着大腿哭嚎起來。
“老天爺呀呀……我月香命苦哎哎哎……嫁個男人窩囊廢,養個病娘是累贅,帶兩個拖油瓶養到好幾歲……”
孟二河無奈跟過去,想勸她回屋,卻被她一個吃人的眼神嚇退,只無措地搓着手不敢上前,蹲靠着門框唉聲嘆氣。
外面哭嚎的話連着聽了三年,青茴聽得耳朵早已起繭。
“既然二嬸不嫌累,那便由她鬧去!”
她扶着氣得渾身發抖的阿婆躺下,仔細給阿婆掖了掖被子,捂起弟弟的耳朵。
此時,並未插栓的大門被人“梆梆”敲了兩下,“月香在家嗎……”隨後有人推門而進,隨着院兒門打開,寒風挾着數片雪花強勢灌進院子裏。
村東頭兒大牛媳婦吳翠芬雙手對插回袖口,一臉喜氣地穿過院子。
老遠就聽見杜月香在家嚎喪,不難猜定是又在惦記婆母手中的三錠銀。
“月香呀,嫂子我今兒給你捎個天大的好消息,孟良田家要給兒子招個童養媳,那麼多丫頭他家愣是一個沒瞧上,就相中你家青茴了,願意出八兩銀子聘禮呢,要不說還是你和嬸子有福氣,孩子不用自個兒養,又省糧食又得錢,清等着將來享青茴的福……咦,嬸子和青茴呢?”
話沒聽完杜月香臉上就已經收住了哭嚎之勢,一骨碌爬起來,連褲子上的灰土都顧不上拍。
她又驚又喜,儼然和剛剛判若兩人。
“八兩銀子,嫂子你說這話可當真?”
倘若有了這八兩銀子,婆母手裏那三兩暫先擱置一旁,且等以後再講!
“大過年的,嫂子和你開這玩笑作甚?”
吳翠芬臉上堆着笑,心中卻是羨慕嫉妒得緊,恨夫家沒個死了爹娘的侄女兒給自己掙銀子。
不過還好,若是這趟幫良田家說成,她能從中吃二兩。
杜月香被財神爺砸中了一般,倏地笑得見牙不見眼,忙指揮丈夫,“二河,你快把青茴叫出來,咱趕緊把人給送去。”
生怕慢了一步,這等好事就被旁人搶了去!
青茴站在房門口,看着二嬸雙眼放光滿臉貪婪,二叔猶猶豫豫躊躇不前,既不敢違抗二嬸的命令,又不敢賣她當童養媳換錢,她眼底波瀾不驚,才八歲多的人臉上卻有着超乎同齡人的冷靜。
房檐下,她身形單薄卻擲地有聲,“不必叫了,我不去!”
莫要以爲她年紀小,便什麼都不知。
聽村兒裏人閒言,孟良田之所以取名良田,那便是祖上良田多,是村兒裏少有的富戶,家裏吃喝不愁,算得上十全九美,唯一不足兒子是個癡兒,十一二歲的年紀還尿褲子屙褲襠,三不五時的還會犯瘋病,都能對爹娘下死手,兩口子不甘心,一口氣兒又連生四五胎,只可惜胎胎是女兒,再沒能生出個正常的兒子來。
好人家的女兒誰會嫁給一個打人的傻子丈夫,隔三差五挨打不說還得給他擦屎擦尿換褲子?
即便家裏良田多,等將來公婆離世,難不成指望一個傻子丈夫幫忙下田幹活兒?
看她沒爹沒娘,二嬸強勢貪財,二叔懦弱懼內,孟良田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吳翠芬在年前這節骨眼兒上來說媒幹這缺德喪良心的事,少不得也要落好處。
一想到人心涼薄,身邊魑魅魍魎虎視眈眈,她便不自覺攥緊了拳頭,骨節咯吱輕脆響聲如遠處被風吹得搖擺相撞的樹梢。
沒想到一向鋸嘴葫蘆似的小丫頭竟然一口回絕了此事,吳翠芬面子有些掛不住,只尷尬笑着看向杜月香。
杜月香臉上笑容一滯,驀地又點起了炮仗。
“你個死丫頭懂什麼,孟良田家十來畝上等田,去他家定然穿金戴銀吃喝不愁,多少人燒高香祖墳還冒不出青煙呢!”
“二嬸,要不你先替青草妹妹應下,咱現在就去祖墳瞧瞧青煙兒冒了沒有,正好讓翠芬伯娘也去做個見證?”
要擱往日,即便二嬸說的再難聽,她都只當臭屁放得響。
杜月香頭一回被孟青茴頂撞,還拿她女兒反唇相譏,氣得她險些吐血。
“你個養不熟的白眼狼,這幾年吃我的喝我的,虧我辛苦把你們姐弟拉扯大,你個賤骨頭良心被狗吃了?”敢編排她女兒。
青茴冷眼看着顛倒黑白胡攪蠻纏的二嬸,身子站得筆直,不卑不亢。
“家裏的柴是我砍的,水是阿婆挑的,你們一家五口喝稀粥吃玉米餅,我們姐弟和阿婆兩碗野菜湯能照人影,飯都沒一鍋做,怎地就吃你的喝你的了?”
怒意如沸水般在胸腔翻涌,杜月香陡然提高了音量,“你住的是我的房!”
震得一旁吳翠芬耳朵一陣嗡鳴,默默挪遠兩步。
“二嬸說的好生沒道理,這房子是我爹娘在世時一家人一起修的,我爹娘也是有份兒的,怎地就成你一人的房了?”
“你……”
在家一向當家作主說一不二的杜月香當着外人的面兒被打臉,她擼起袖子沖上去就要對一而再頂撞她的孟青茴動手。
“住手!”
宋氏牽着孫子的手從屋裏走出來,忙將孫女撈到身後緊緊護着,氣憤之下一陣劇烈咳嗽憋得她喘不過氣使她漲紅了臉。
杜月香收手不及,揚着的手差點落在婆母身上,被丈夫的大手一把握住,拽着她往後退。
孟二河滿臉無奈和沮喪,他長嘆一聲,語氣裏還透着一絲怨念。
“娘,你就拿出點銀子給月香,讓她置辦年節吧,再這麼鬧下去日子還咋過?”大哥已經去了三年,活着的人總是要過日子的!
宋氏猛地抬頭,滿臉不可置信,眼神陌生好似不認識自個親生的兒。
她閉了閉眼,無比失望,“往日我只當你懼內,總縮着脖子想粉飾太平,沒想到連你也惦記娘手裏這點銀子,你們只當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三兩銀,在我老婆子眼裏他就是你大哥那條命!”
孟二河渾身一僵道了聲“娘”,無話可說。
“今日趁着大家都在,我醜話撂這兒,甭管是老大的賠命銀還是青茴,都休要再惦記,既然這日子沒法過,那就不過了!”
眼看情況不對,吳翠芬心中哀嚎一聲,二兩銀子還沒見響就打了水漂,只道了聲還有事忙,便手插袖子黑着臉回家了。
孟二河以爲自己聽錯了,錯愕詢問,“娘,啥叫不過了?”
宋氏沉着臉色沒搭理兒子,只扭頭吩咐孫女。
“茴兒,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