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紅燭燃盡,冷灰堆積。

顧婉虞睜開眼時,天光已透過窗紙,在房內投下灰白的光影。

身側的床鋪冰冷,早已沒了人跡,

只餘下被褥上一道平整的褶痕,昭示着昨夜曾有人在此安寢。

空氣裏還殘留着一絲極淡的、

清冽的冷香,與楊慎之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

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她竟毫無察覺。

顧婉虞緩緩坐起身,身上那件繁復的嫁衣已被換下,

取而代的是件柔軟的寢衣。她低頭看了看,

寢衣整齊,身上並無任何不適。

昨夜,那個男人只是在她身邊躺了一夜,除此之外,再無他舉。

這算什麼?

荒誕感再次涌上心頭。這場婚事,從頭到尾都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小姐,您醒了!”

碧桃端着水盆快步走進來,見她醒着,

臉上先是一喜,隨即又垮了下來,

壓低聲音湊到床邊,小聲嘀咕:

“小姐,昨晚……姑爺他……沒對您怎麼樣吧?”

她昨夜被管家安排在外間守夜,房門緊閉,

什麼也聽不見,心裏七上八下的,幾乎一夜沒睡。

“沒有。”顧婉虞搖搖頭,聲音有些沙啞。

“沒有?”碧桃的音量不自覺拔高,

又趕緊捂住嘴,一雙眼睛瞪得溜圓,“

那位楊家主,他……他是不是有什麼毛病啊?

洞房花燭夜,就蓋着被子純聊天?”

顧婉虞被她這形象的比喻說得一噎,

哭笑不得。心底那點沉重,竟被沖淡了幾分。

“別胡說。”她輕斥一句,掀開被子下床。

碧桃一邊伺候她梳洗,一邊還在憤憤不平:

“什麼楊家家主,我看就是個怪人!

把您娶進門,又晾着您,這算怎麼回事?

還不如那個紈絝子,至少……至少目的明確!”

顧婉虞看着鏡中自己蒼白的面容,眼神平靜無波。

目的明確?王樹斌的目的也很明確,

明確到讓她十年癡心喂了狗。

相較之下,楊慎之這種目的不明的,反而讓她更能保持清醒。

“既來之,則安之。”顧婉虞淡淡開口,

“我是楊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他晾着我,

總好過折辱我。往後的日子,小心行事,別讓人抓了錯處。”

碧桃撇撇嘴,雖心有不甘,卻也知道小姐說得在理。

這楊府深似海,可不是她們在江南顧家時那般簡單。

梳洗完畢,換上一身素雅的秋香色長裙,

顧婉虞的氣色好了些許,那份江南水鄉的溫婉又回到了身上,

只是眼底深處,沉澱着與年齡不符的靜默。

門外,楊府的管家福伯早已恭敬等候。

“少夫人,老夫人和各房主子都在正堂等着您敬茶。

家主已先行過去了。”

福伯語調平穩,眼神卻不動聲色地在顧婉虞身上打了個轉。

這位新婦,一夜之間從天堂跌落地獄,

又被一紙婚約送進這京城最復雜的府邸之一,

臉上竟看不到半分驚惶失措,只有一片沉靜。

不簡單。福伯在心中下了定論。

“有勞福伯帶路。”顧婉虞微微頷首。

楊府正堂,氣氛森然。

主位上坐着一位頭發花白、身穿暗紫色纏枝寶相花紋褙子的老夫人,

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雙目微闔,不怒自威。

正是楊家如今名義上的最高掌權者,楊慎之的祖母。

楊慎之坐在她下首的圈椅裏,身姿挺拔,面無表情,

正端着一盞茶,指尖輕輕摩挲着溫熱的杯壁,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的左手邊,坐着兩位衣着華麗的婦人,

想來便是楊家的二夫人和三夫人。

她們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

一下下扎在剛踏入正堂的顧婉虞身上。

顧婉虞目不斜視,走到堂中,依着禮數,盈盈下拜。

“孫媳顧氏,給祖母請安。”

楊老夫人並未立刻叫她起身,

闔着的眼簾動也未動,仿佛沒聽見一般。

堂內的空氣瞬間凝固。

二夫人嘴角勾起一抹幸災樂禍的笑,

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陰陽怪氣地開口:

“喲,這就是咱們楊家的新婦啊?模樣倒是周正,

就是不知這規矩學得怎麼樣。

這敬茶的時辰,可是晚了足足一刻鍾呢。”

三夫人立刻附和,聲音尖細:

“二嫂說的是。咱們楊家是什麼門第?

最重規矩。這新婦第一日就遲到,往後還怎麼管家理事?”

一唱一和,擺明了是要給顧婉虞一個下馬威。

碧桃站在顧婉虞身後,氣得臉都白了,卻又不敢出聲。

顧婉虞依舊維持着行禮的姿勢,背脊挺得筆直,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整個正堂。

“回二夫人、三夫人的話。孫媳初入楊府,

對府中路徑不熟,福伯前來傳話時,

已過了往常的請安時辰。孫媳不敢耽擱,

梳洗更衣已是盡了最快速度。

若因此延誤,是孫媳的不是。只是……”

她話鋒一轉,微微抬眼,目光平靜地看向始終沉默的楊慎之。

“只是,家主昨夜歇在孫媳房中,今晨也是家主先行離開。

孫媳身爲新婦,總不好比家主起得還早,

恐有催促夫君、不敬尊長之嫌。若這便是遲到的緣由,孫媳認罰。”

這話一出,滿堂皆靜。

二夫人和三夫人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精彩。

她們本想拿顧婉虞遲到的事做文章,

暗諷她不懂規矩,或者影射她昨夜

“承寵過度”起不來床,以此來羞辱她。

可顧婉虞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她不僅將遲到的原因歸結於“不熟路徑”

和“不敢比家主早起”,還將楊慎之也一並拉了進來。

你們說我遲到是錯?那是不是說,

家主起晚了也是錯?還是說,我應該把家主叫醒,催他早朝?

這頂“不敬夫君”的大帽子,誰敢接?

更重要的是,她那句“家主昨夜歇在孫媳房中”,

直接堵死了所有人想拿“新婚夜獨守空房”來攻擊她的路。

二夫人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只能幹巴巴地笑了兩聲:

“瞧瞧,瞧瞧這張利嘴,我們不過是提點一句,倒成了我們的不是了。”

一直閉目養神的楊老夫人,此時終於緩緩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飽經風霜卻依舊銳利的眼睛,

她深深地看了顧婉虞一眼,然後轉向自己的孫子。

“慎之,她說的是否屬實?”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楊慎之身上。

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掃過顧婉虞,

沒有半分溫度,卻也沒有否認。

“嗯。”

一個字,惜字如金。

卻重如千斤。

他承認了。他承認昨夜在她房裏,也間接承認了是自己起晚了。

二夫人和三夫人的臉,徹底黑如鍋底。

她們怎麼也沒想到,一向不理會內宅婦人爭鬥的楊慎之,

竟然會爲一個剛過門的女人開口。

雖然只是一個字,但這已經是一種表態。

楊老夫人的眼神閃了閃,看不出喜怒,

只淡淡道:“罷了,起來吧。福伯,看茶。”

“是。”

危機,暫時解除。

顧婉虞心中微鬆,依言起身,由碧桃扶着,

接過下人遞上的茶盞,先是恭恭敬敬地跪下,爲楊老夫人奉茶。

“祖母,請用茶。”

楊老夫人這次沒再爲難她,接了過去,

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從手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極佳的翡翠鐲子,

親自戴在了顧婉虞的手腕上。

“既進了楊家的門,往後就要守楊家的規矩,

孝敬長輩,和睦妯娌,替慎之打理好後院,早日爲楊家開枝散葉。”

一番話,是敲打,也是主母的訓示。

“孫媳謹記祖母教誨。”顧婉虞垂眸應下。

手腕上的鐲子觸感冰涼,卻沉甸甸的,像一副無形的枷鎖。

接着,是給二夫人和三夫人敬茶。兩人雖心有不甘,

但在老夫人和楊慎之面前,也不敢再造次,

只是接過茶杯時,指甲有意無意地劃過顧婉虞的手背,

臉上掛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最後,輪到楊慎之。

顧婉虞端着茶,走到他面前。這是她今天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他。

他依舊是那副清冷模樣,墨色的錦袍襯得他面容愈發俊白,

長長的睫毛垂下,在他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陰影。

“夫君,請用茶。”

她微微屈膝,將茶盞遞到他面前。

楊慎之抬眼看她。

四目相對,他的眼眸黝黑,顧婉虞的心跳,沒來由地漏了一拍。

他沒有立刻接茶,只是那麼靜靜地看着她。

空氣仿佛再次凝滯。

顧婉虞端着茶盞的手很穩,沒有一絲顫抖。

她知道,全家人的目光都盯着他們,她不能露怯。

就在她以爲他又要做出什麼驚人之舉時,

楊慎之終於伸出手,接過了茶杯。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她的。

一如昨夜,冰涼刺骨。

他一飲而盡,將空杯遞還給她,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個字。

敬茶儀式結束,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暫時告一段落。

楊慎之似乎還有公務,直接起身向老夫人告辭,

片刻也未多留,離開前,甚至沒有再看顧婉虞一眼。

仿佛她只是一個需要他配合完成儀式的工具。

也好。

顧婉虞在心中對自己說。這樣相敬如“冰”,

總好過虛情假意的溫存。

老夫人也乏了,揮手讓她們都退下。

福伯領着顧婉虞和碧桃,前往她們以後要居住的院落——聽竹苑。

聽竹苑在楊府的西北角,位置頗爲偏僻,

院裏種着幾叢青翠的竹子,環境倒是清幽。

只是院裏的陳設簡單,打掃的下人也看着懶散,顯然不是什麼受重視的地方。

“小姐,這也太欺負人了!”碧桃一進院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給您安排這麼個偏僻的院子,擺明了是沒把您放在眼裏!

還有那幾個下人,一個個賊眉鼠眼的,哪有半點恭敬的樣子!”

顧婉虞卻很平靜,她繞着院子走了一圈,指了指角落裏一間帶耳房的小廚房。

“這裏能自己開火嗎?”

福伯跟在後面,聞言一愣,隨即答道:

“回少夫人,府裏有大廚房統一供給,

各院一般不用自己開火。不過這小廚房的灶台都是好的,

您若想燉個湯水點心,也是可以的。”

“知道了。”顧婉虞點點頭,不再多問。

打發了福伯,遣退了院裏那些神色各異的下人,顧婉虞只留下碧桃一人在房裏。

“碧桃,從今天起,我們的吃穿用度,都要自己留心。”

顧婉虞坐在窗邊,看着外面隨風搖曳的竹林,輕聲說道,

“往後,我的飯菜,你親自去大廚房取。

取回來後,我們自己再用銀針試過,用小火爐溫着。

入口的東西,絕不能假手於人。”

碧桃心裏一凜,頓時明白了小姐的意思。

“是,小姐,我記下了!宅鬥戲文裏都這麼演的,下毒下藥,防不勝防!”

顧婉虞被她逗得莞爾,搖了搖頭:“沒那麼誇張,只是凡事小心爲上。”

她很清楚,今天在正堂,她雖然僥幸過關,

卻也徹底得罪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往後的日子,只怕明槍暗箭,不會少了。

她不求別的,只求能在這楊府安穩地活下去。

夜幕降臨,聽竹苑裏一片寂靜。

大廚房送來的晚膳,四菜一湯,看着精致,入口卻味同嚼蠟。

顧婉虞沒什麼胃口,只隨意用了幾口,便讓碧桃撤了下去。

她以爲,今夜又將是一個人獨守空房。

誰知,就在她準備就寢時,院門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沉穩而規律,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卻像踩在人的心尖上。

顧婉虞的心猛地一緊。

是楊慎之。

房門被推開,帶着一身夜露寒氣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換下了一身朝服,只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

少了幾分官場的威嚴,多了幾分居家的清冷。

“還沒睡?”他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準備睡了。”顧婉-虞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

他來做什麼?

楊慎之沒再說話,徑直走到桌邊坐下,

目光掃過桌上幾乎沒怎麼動過的飯菜,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飯菜不合胃口?”

“沒有,只是……不太餓。”顧婉虞斟酌着措辭。

楊慎之沒追問,只是沉默地坐着。

兩人之間,沒有話語,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顧婉虞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來打破這該死的寂靜。

她想起白日裏看到的小廚房,心中一動,鼓起勇氣開口:

“夫君……可用過晚膳了?若是沒有,我……我給你下碗面吧?”

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和他建立聯系的方式。

楊慎之抬起頭,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似乎在審視她話裏的真僞。

顧婉虞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卻還是強撐着,與他對視。

良久,他才緩緩吐出兩個字。

“可以。”

顧婉虞如蒙大赦,立刻轉身走向小廚房。

小廚房裏東西還算齊全,只是許久未用,落了層薄灰。

顧婉虞讓碧桃打了水,迅速將灶台和廚具清洗幹淨。

食材不多,只有些面粉和幾顆青菜,還有些基本的調味品。

顧婉虞挽起袖子,親自和面、擀面。她的動作嫺熟而優美,

仿佛不是在做飯,而是在創作一件藝術品。

很快,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便做好了。

清透的湯底,翠綠的蔥花,幾片碧綠的青菜,

再臥上一個金黃的荷包蛋,簡簡單單,卻香氣撲鼻。

她將面端進房裏時,楊慎之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像一尊沒有感情的玉雕。

“夫君,請用。”

顧婉虞將面碗放在他面前。

楊慎之的目光落在碗裏,那清澈的湯面,讓他眼神微動。

他拿起筷子,夾起一箸面條,送入口中。

沒有評價,沒有表情。

他就那麼安靜地吃着,一口接一口,速度不快,卻也絲毫沒有停頓。

很快,一整碗面,連湯帶水,被他吃得幹幹淨淨。

顧婉虞站在一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吃完了。

他竟然把她做的面,全都吃完了。

楊慎之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動作優雅得像在完成什麼重要的儀式。

他終於再次抬眼看她,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裏,似乎有了一絲極細微的波瀾。

“你做的?”

“是。”

“叫什麼?”

“……陽春面。”

楊慎之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一句話沒說,轉身就朝內室走去。

顧婉虞愣在原地,完全摸不着頭腦。

這是……什麼意思?好吃?還是不好吃?

就在她以爲今晚的詭異互動到此結束時,

已經走到內室門口的楊慎之,忽然停下腳步,

背對着她,留下了一句讓她徹底石化的話。

“從明日起,我的三餐,你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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