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十七分,蘇晚清在黑暗中醒來。
不是驚醒,沒有噩夢,只是自然而然地睜開了眼睛——像身體終於睡飽後,溫柔地將意識從深海中托起。
她躺在陌生的床上,花了三秒鍾才想起自己在哪裏。
新公寓。十四樓。隔音房間。
昨晚她睡着了。真正地、連續地、沒有中途驚醒地睡着了。
她立刻伸手摸向枕邊的手機。屏幕亮起,時間顯示確實只是凌晨四點,距離系統結算的七點還有近三小時。
她解鎖手機,習慣性地點開銀行APP——餘額還是負一萬多,沒有變化。
“還沒結算。”她喃喃自語,放下手機。
然後她愣住了。
等等。
她剛才……是在期待錢到賬。
就像上班族期待發薪日一樣,她在期待睡醒後賬戶裏多出一筆錢。
一種荒誕的真實感擊中了她。這個系統正在重塑她的本能。
房間裏很暗,只有窗簾邊緣透進一絲極淡的街燈光暈。她側過身,看着那道光縫。
身體很放鬆。不是那種疲憊到麻木的累,而是真正休息後的輕盈。肩膀不沉了,太陽穴不脹了,連呼吸都好像更順暢。
她有多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半年?一年?
自從父親倒下,債務壓下來,她的睡眠就變成了碎片——淺眠、驚醒、被電話嚇醒、被噩夢纏繞。即便睡着,身體也是緊繃的,早上醒來比睡前更累。
而昨晚……
她閉上眼睛,仔細回憶。
沒有夢。或者說,有夢也記不清了。只有一種沉入溫暖黑暗的感覺,像胎兒蜷縮在羊水裏,被完全包裹、保護。
這就是“深度睡眠”嗎?
那個系統要的δ波,原來感覺是這樣的。
凌晨四點四十分,蘇晚清放棄了繼續睡的念頭。
她起身,赤腳走到窗邊,輕輕拉開窗簾一角。
城市還在沉睡。路燈在空曠的街道上投下昏黃的光圈,偶爾有出租車無聲駛過。天空是深藍色的,東邊天際線處有一抹極淡的灰白,預示黎明將至。
她推開窗戶一條縫。冷空氣涌進來,帶着凌晨特有的清冽。
深呼吸。
空氣裏有塵土味,有遠處河流的水汽,還有……一種陌生的自由感。
在這個十四樓的小房間裏,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沒有債主會突然敲門,沒有親戚會不請自來,沒有鄰居會因爲她夜歸而抱怨。
這是完全屬於她的空間。
她走到廚房——其實只是個開放式的小角落,有電磁爐和小冰箱。她燒了壺水,泡了杯茶。茶包是最便宜的那種,但熱氣蒸騰起來時,她忽然覺得,這杯茶的味道比以往任何一杯都好。
因爲這是用“自己賺的錢”租來的房子裏,泡的第一杯茶。
凌晨五點,蘇晚清坐在書桌前,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她新建了一個Excel文檔。標題寫上:“睡眠收入規劃”。
第一列:日期。
第二列:目標深度睡眠時長。
第三列:預計收入(基礎1萬/小時×系數1.1)。
第四列:實際收入。
第五列:支出項目。
第六列:淨收入。
她開始輸入:
2月17日:目標8小時,預計收入88,000元,實際收入0元(系統贈送3萬不計入),支出:房租12,000元+床墊等8,947元,淨收入:-20,947元
2月18日(今天):目標8小時,預計收入88,000元,實際收入:?
手指在鍵盤上停頓。
八萬八。
如果今天真的能睡足八小時深度睡眠,今晚七點結算,她就能拿到八萬八千元。
還掉欠債主的兩萬,還剩六萬八。
付清父親醫院的一萬二欠費,還剩五萬六。
還能剩下……
她盯着屏幕,心髒在胸腔裏有力地跳動。
這不是夢。這是數學。是可以計算的未來。
她繼續往下拉表格,預填未來一周的數據。如果每天都能穩定睡八小時,一周就是六十一萬六千元。
六十一萬。
距離系統的一百萬等級任務,只差三十八萬多。
可能只需要六天。
六天後,系統升級,解鎖新功能。
她的手開始顫抖,不得不停下來,握緊拳頭。
冷靜。蘇晚清,冷靜。
這只是理論值。她不可能每天睡足八小時深度睡眠。會有失眠,會有意外,會有幹擾。
但即便打對折,每天四小時,那也是四萬四。
一個月就是一百三十二萬。
這個數字燙得她眼眶發熱。
她關掉Excel,打開瀏覽器,開始搜索:
“如何提高深度睡眠時長”
“δ波腦電波促進方法”
“睡眠周期與深度睡眠階段”
頁面一條條展開。科學論文、養生文章、產品廣告。她快速瀏覽,篩選出看起來靠譜的信息:
深度睡眠多發生在前半夜,尤其是入睡後的前三小時
規律作息很重要
避免睡前使用電子產品
適宜的溫度和黑暗環境
某些白噪音可能有幫助
鎂元素補充可能改善睡眠質量
她記下關鍵點,在備忘錄裏整理成清單。
然後又搜索:
“大額資金流動如何避免銀行風控”
“個人賬戶突然頻繁入賬的稅務問題”
“自由職業者收入證明如何開具”
這些是更現實的問題。系統說“已做稅務合規處理”,但她不能完全依賴。她需要有自己的預案。
瀏覽過程中,她看到一條關於“睡眠經濟”的報道——有公司研發助眠設備,有APP賣冥想課程,有高端酒店推出“睡眠套房”,一晚價格上萬。
世界早已把睡眠變成商品。
而她的商品,是她自己的睡眠。
早上六點半,天亮了。
蘇晚清洗漱完畢,換好衣服。她今天要回家一趟——拿剩下的東西,更重要的是,要面對母親。
關於“新工作”和“公司宿舍”,她需要一個更完整的謊言。
出門前,她最後看了一眼臥室。
陽光已經鋪滿地板,那張普通的床在光裏顯得柔軟溫暖。今晚,她會躺上去,嚐試賺取第一筆真正的“睡眠收入”。
她關上門,鎖好。
電梯下降時,她看着鏡面牆壁裏的自己。臉色依然有些蒼白,但眼睛裏有了一點光——不是希望那種虛浮的光,而是某種……堅定的東西。
早上七點零二分,蘇晚清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
手機震動了。
不是短信,而是那個冰藍色的系統界面,準時浮現在屏幕上。
她心髒一緊,立刻點開。
【狀態】
今日睡眠時長:7小時22分鍾
今日深度睡眠時長:3小時41分鍾
睡眠質量評分:A-
基礎獎勵:10,000元/小時×3.41小時=34,100元
系數加成:×1.1
實際獎勵:37,510元
發放狀態:已發放至綁定賬戶
【今日收入明細】
02:14-03:47(深度睡眠1小時33分鍾):16,830元
03:55-05:21(深度睡眠1小時26分鍾):15,730元
05:30-06:12(深度睡眠42分鍾):5,010元
總計:37,510元
界面最下方有一行小字:
【提示:深度睡眠非連續時段,系統已自動合並計算。睡眠質量A-,系數加成已應用。今日收入將於上午7:10前到賬。】
蘇晚清盯着屏幕,手指冰涼。
三萬七千五百一十元。
不是八萬八,但比零好太多。
而且……她只睡了三個多小時的深度睡眠。如果今晚能睡更久呢?
手機震動,銀行APP推送彈出來:
【國家銀行】您尾號8810的賬戶於02月18日07:08完成轉賬存入人民幣37,510.00元,當前餘額26,860.26元。詳詢95566。
餘額從負一萬多,變成正兩萬六千多。
她退出系統界面,打開銀行APP,反復確認這筆入賬。轉賬方依然是“個人(*偉)”,無附言。
真實。可靠。準時。
系統的規則在嚴格運行。
她靠在公交車窗上,看着窗外流動的街道,忽然很想哭。
不是難過,也不是狂喜。而是一種……卸下千斤重擔後的虛脫感。
三個多小時的睡眠,三萬七千多元。
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父親接下來四天的藥費,有了。
意味着債主今天要的兩萬,可以還了。
意味着她不需要再爲下個月的房租發愁。
意味着她可以……呼吸。
真的呼吸。
上午八點,蘇晚清回到老房子。
母親正在廚房煮粥,聽到開門聲探出頭:“清清?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搬去公司宿舍了嗎?”
“回來拿點東西。”蘇晚清盡量語氣自然,“順便……跟您說點事。”
母親關掉火,擦着手走出來,上下打量她:“你臉色怎麼還是這麼差?新工作很累嗎?”
“還好,就是剛入職,事情多。”蘇晚清走進自己房間,開始收拾剩下的幾本書和雜物,“媽,爸今天情況怎麼樣?”
“穩定了些。”母親跟進來,靠在門框上,“醫生說如果這周藥用完,指標好轉,就可以考慮減量……但是清清,那藥太貴了,一天八千,我們……”
“藥費我解決了。”蘇晚清打斷她,沒有回頭,繼續往箱子裏放書,“這周的五天藥費,四萬塊錢,我已經繳到醫院賬戶了。”
身後沉默了幾秒。
“……什麼?”母親的聲音在顫抖,“你哪來的四萬塊錢?”
蘇晚清放下手裏的書,轉過身。
母親站在門口,眼睛瞪大,臉色蒼白。那表情不是喜悅,而是驚恐——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一個剛畢業、背着一身債的姑娘,怎麼可能幾天內拿出四萬塊錢?
“我之前說的那個項目,報酬發了。”蘇晚清早就準備好了說辭,“是個急活,數據量大,對方給得多。預付了三萬,昨天又結了一部分。”
“什麼項目能幾天給四萬?”母親往前走了一步,“清清,你跟媽說實話,你是不是……”
“媽。”蘇晚清打斷她,聲音很穩,“我學的是金融數據分析,這種短期高酬的項目雖然少,但不是沒有。我導師也介紹了資源。合同我都籤了,合法的。”
她說得篤定,眼神平靜。
這是她第一次對家人完整地說出這個謊言。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確保沒有破綻。
母親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尋找謊言的痕跡。
蘇晚清沒有躲閃。
她知道,此刻任何一絲心虛,都會毀掉一切。
終於,母親移開了目光,肩膀垮下來。
“清清……”她聲音哽咽,“是爸媽對不起你……”
“別說這個。”蘇晚清走過去,抱住母親。母親很瘦,骨頭硌人。“藥費解決了,這是好事。爸能好起來,比什麼都重要。”
母親在她懷裏小聲啜泣。
蘇晚清拍着她的背,眼睛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謊言說出口後,心裏沒有輕鬆,反而更沉了。
但她別無選擇。
上午九點,蘇晚清提着最後一點東西離開老房子。
母親送她到門口,欲言又止。
“媽,我周末回來看爸。”蘇晚清說,“您自己也注意身體,降壓藥記得吃。”
“嗯。”母親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對了,你小姨昨天打電話,問你現在做什麼工作……我說你找了新工作,她好像想找你借錢,我說你不容易,推掉了。”
蘇晚清心裏一緊。
親戚們已經聞到味道了。
“您以後就說我在創業,很忙,收入不穩定。”她交代,“誰都別答應借錢。”
“我知道。”母親嘆氣,“都是些勢利眼……你爸風光的時候一個個巴結,出事了躲得比誰都快。”
蘇晚清沒接話。她抱了抱母親,轉身下樓。
走到小區門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母親還站在陽台上,朝她揮手。瘦小的身影在晨光裏,像一張單薄的剪影。
蘇晚清轉過頭,加快了腳步。
上午十點,蘇晚清回到新公寓。
她關上門,背靠着門板,長長吐出一口氣。
和母親的交鋒暫時過關。但接下來還有更難的——債主。
她打開手機銀行,給債主李哥的賬戶轉賬兩萬元。
附言:利息補足。
轉賬成功。餘額還剩六千八百多。
幾分鍾後,手機響了。是李哥。
她接起來。
“錢收到了。”李哥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蘇小姐效率很高啊。”
“應該的。”蘇晚清說。
“周末還有一筆到期的五萬本金,記得準備。”李哥頓了頓,“不過蘇小姐,我有點好奇——你這項目,到底是做什麼的?來錢這麼快?”
來了。試探。
蘇晚清握緊手機:“商業數據分析,涉及客戶隱私,細節不能透露。”
“哦。”李哥拉長了聲音,“那項目什麼時候結束?”
“短期項目,這周就收尾了。”蘇晚清說,“後續可能還有合作,但不確定。”
她在給自己留餘地——不能表現得太“可持續”,否則會引來更多懷疑。
電話那頭傳來打火機的聲音,然後是緩慢的吐氣聲。
“蘇小姐。”李哥的聲音低了些,“我們這行,見過不少人突然有錢。有些是走了運,有些是走了歪路。我希望你是前者。”
蘇晚清的後背滲出冷汗。
“當然是前者。”她說,“李哥放心,我不會給自己惹麻煩。”
“那就好。”李哥笑了聲,那笑聲很冷,“周末見。希望蘇小姐……繼續這麼高效。”
電話掛斷。
蘇晚清放下手機,手心裏全是汗。
債主的懷疑沒有消除,只是暫時壓下了。如果她持續還錢,對方遲早會深入調查。
她需要更快地還清所有債務。
需要更快地升級系統。
需要更多的……睡眠。
中午十一點,蘇晚清坐在新公寓的地板上,吃着便利店買來的飯團。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塊。
手機放在旁邊,屏幕上是銀行餘額:6,860.26元。
她還有六千多塊錢。足夠生活一段時間。
而今晚,如果她能睡足八小時深度睡眠,就能有八萬八入賬。
明天,她就能還掉周末到期的五萬本金。
後天,再還下一筆。
像推土機一樣,一點一點,把債務的廢墟推開。
她吃完最後一口飯團,收拾好垃圾,走到窗邊。
樓下街道上車來人往。送外賣的小哥、趕公交的白領、推着嬰兒車的母親、牽着狗的老人。
平凡的世界,平凡的生活。
而她在十四樓,守着一個不平凡的秘密,計算着如何用睡眠換取自由。
手機忽然震了一下。
不是銀行通知,不是系統界面。
是一條微信,來自那個在同學會上認識的投資人老同學:
“晚清,上次聊的項目,我這邊初步方案出來了。有空看看?”
蘇晚清盯着這條消息,看了很久。
然後她回復:
“好,發我吧。”
窗外,陽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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