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四十七分,便利店的白光冷得刺骨。
蘇晚清站在收銀台後,目光穿過玻璃門,望着街對面早已熄滅的最後一盞路燈。這座城市正在沉睡,而她的輪班還有六個小時。
手機在圍裙口袋裏震動。
她掏出來,屏幕上跳動着“媽”的字樣。指尖懸停了兩秒,才劃開接聽。
“清清……”母親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壓得極低,“剛才……剛才那些人又打電話來了。”
蘇晚清閉上眼,胃部抽緊。“說了什麼?”
“還是那些話。說這周再不還利息,就要……就要去你爸的醫院。”母親的聲音開始顫抖,“你爸今天情況又不好了,醫生說那個新藥……”
“媽。”蘇晚清打斷她,聲音平靜得自己都意外,“藥費多少?”
“一支八千,要連續打五天。”
四萬。這個數字在腦海裏自動跳出來,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
她看了眼手機屏幕上方——日期顯示,距離發薪日還有十一天。工資卡餘額:347.26元。草唄額度已用完。信用卡……半年前就凍結了。
“我想辦法。”她說。
“你能有什麼辦法啊……”母親終於哭出聲,“都是你爸那個殺千刀的合夥人!卷了錢跑得無影無蹤,留下一屁股債……我們清清還要讀研的,現在連班都上不了……是我們拖累你了……”
“媽。”蘇晚清又重復了一遍,手指死死攥住收銀台的邊緣,“我會想辦法。你先睡,明天我去醫院看爸。”
掛斷電話時,她看了一眼通話時長:2分17秒。
足夠讓絕望滲透每一寸骨髓。
便利店的門“叮咚”一聲被推開。一個穿着外賣制服的小哥沖進來,抓了瓶最便宜的能量飲料,掃碼付款時手機屏保亮着——是他抱着一個兩三歲女孩的合影,笑得很燦爛。
蘇晚清機械地完成掃碼、收錢、找零。外賣小哥匆匆離開,背影融入濃稠的夜色。
她忽然想起,一年前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那時她剛收到頂尖大學金融碩士的錄取通知書,父親的小裝修公司生意穩定,母親在社區圖書館做管理員,弟弟在讀小學,一家人周末會去郊區爬山。她以爲人生是一條筆直向上的階梯,只要努力就能拾級而上。
然後合夥人卷款跑路。工程爛尾,業主索賠,材料商催債。父親在趕去處理糾紛的路上突發腦溢血倒下。高利貸找上門來。
階梯轟然坍塌,她墜入的不僅是谷底,而是不斷下陷的流沙。
手機又震了一下。
是一條短信,來自陌生號碼:【蘇小姐,周五前請務必處理第一期利息五萬元。我們相信你是個孝順女兒,也不希望父母晚年不安寧。】
禮貌的措辭,冰冷的威脅。
蘇晚清盯着屏幕,直到那些字開始模糊、扭曲。她抬起頭,望向便利店牆上的鍾——十二點零三分。夜還很長。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她整理了貨架,清點了庫存,擦拭了所有台面。身體在機械地工作,思緒卻像被困在玻璃瓶裏的飛蛾,徒勞地撞擊着看不見的壁壘。
凌晨三點,熟悉的眩暈感襲來。
最近總是這樣。缺覺,營養不良,精神緊繃。她會忽然眼前發黑,耳朵裏嗡鳴一片,像一台即將報廢的老舊機器。
她扶着冰櫃站穩,深呼吸。冷氣從玻璃門縫裏滲出來,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再撐一下,她對自己說,撐到天亮,撐到下班,撐到……撐到什麼時候呢?
不知道。只是必須撐着。
四點半,最後一波夜場散場的年輕人涌進來買煙和零食。喧鬧聲填滿便利店,笑聲尖銳刺耳。蘇晚清麻木地掃碼、裝袋,反復說着“謝謝光臨”。
五點鍾,天空泛起蟹殼青。
六點,早班同事打着哈欠來接班。交接、籤字、脫下圍裙。蘇晚清走出便利店時,晨風像冰水澆在臉上。
她該去趕第一班公交,去醫院看一眼父親,然後回家睡三小時,下午去接另一個兼職——餐廳服務員,晚上六點到十一點。
這就是她現在的全部生活:兩份工,醫院,家。一個閉合的、令人窒息的環。
公交站空無一人。她靠着廣告牌,閉上眼睛。
累。太累了。
身體累,心更累。那種無論怎麼奔跑都停在原地的無力感,像沼澤一樣吞噬着她。
意識開始飄散。
她想起小時候,父親把她扛在肩上去看元宵燈會;想起母親在廚房哼着歌包餃子;想起自己書桌前貼着的目標:碩士、投行、在三十歲前給父母買套帶院子的小房子。
那些畫面褪色、碎裂,被催債電話的鈴聲、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永遠還不完的債務數字覆蓋。
如果能睡一覺就好了。
真正地、不受打擾地、不用設鬧鍾、不用擔心醒來要面對什麼的……睡一覺。
這個念頭如此強烈,幾乎成了生理渴望。
眼前突然徹底黑了下來。
不是閉眼的那種黑,而是更徹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耳邊的風聲、遠處的車流聲、自己微弱的呼吸聲——全都消失了。
絕對的寂靜。
然後,在那片死寂的黑暗中,一個聲音響起。
不是從耳朵傳入,而是直接在大腦深處震響。
[檢測到符合條件的生命體……]
機械、冰冷、毫無情感,卻帶着某種非人的精確。
[痛苦閾值超過臨界點……生存意志強烈……綁定條件滿足……]
[正在初始化系統……]
蘇晚清想睜開眼睛,想移動身體,想確認這不是又一個過度疲勞產生的幻覺。
但她動不了。
那聲音繼續響起,每個字都像冰冷的金屬塊砸進意識:
[‘深度睡眠財富系統’綁定中……]
[綁定對象:蘇晚清]
[核心規則:當宿主進入深度睡眠,系統將按小時發放財富獎勵。睡眠越深,時間越長,獎勵越豐厚。]
[正在生成專屬賬戶……]
[綁定進度:10%…30%…70%…]
聲音開始變得斷續,像是信號不良的廣播。
蘇晚清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抓住了最後一個清晰的詞:
[……綁定成功。]
黑暗徹底吞沒了一切。
便利店早班員工推着清潔車出來時,看見那個總是值夜班的清瘦女孩靠着公交站廣告牌,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晨光終於刺破雲層,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遠處,第一班公交車的引擎聲由遠及近。
而她一無所知,命運的電子音已經刻入她的靈魂。
一個關於睡眠與財富的詭異契約,在絕望的深淵裏,悄然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