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率先鑽進意識。
蘇晚清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醫院病房慘白的天花板。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裏切進來,在牆壁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
她眨了眨眼,意識緩慢回籠。
身體很沉,像被浸透水的棉被裹着。喉嚨幹得發疼。
“醒了?”護士的聲音從床邊傳來,帶着例行公事的溫和,“你在便利店門口暈倒了,好心人叫了120。低血糖加過度疲勞,給你掛了葡萄糖。”
蘇晚清轉過頭。護士正在調整輸液管的速度,動作嫺熟。
“我……睡了多久?”聲音沙啞得陌生。
“四小時左右。”護士看了眼手表,“早上七點送來的,現在十一點。感覺怎麼樣?”
蘇晚清沒有回答。她的記憶開始拼接——便利店下班,公交站,眩暈,黑暗……以及那個聲音。
那個冰冷、機械、直接在大腦裏響起的聲音。
【深度財富睡眠系統】
她的心髒猛地收緊。
“我昏迷的時候……”她艱難地開口,“有沒有……說夢話?或者,有什麼異常?”
護士奇怪地看她一眼:“沒有啊,一直睡得很沉。就是脈搏有點快。”她撕下手背上的膠帶,“液輸完了。再觀察半小時,沒問題就可以走了。記得吃飯,你血糖太低了。”
護士離開後,病房陷入寂靜。
蘇晚清盯着自己手背上泛青的針孔,深呼吸。
是夢。
肯定是夢。
人在極度疲憊時會產生幻覺,心理學上叫什麼來着?——睡眠癱瘓前的幻聽。對,一定是這樣。那些催債短信、醫院賬單、父親的藥費……壓力太大,大腦編造了一個荒誕的補償性夢境。
“系統”?“睡眠賺錢”?太可笑了。
她掀開被子下床,腳踩在地上時還有些發軟。走到窗邊,推開百葉窗——樓下車流如織,行人匆匆。真實世界的嘈雜涌進來,瞬間沖散了殘留在腦海裏的電子餘音。
真實感令人安心,也令人絕望。
她拿出手機。五個未接來電:母親的三個,兼職餐廳領班的兩個。還有三條短信,兩條催債,一條餐廳問她下午能不能提前到崗。
沒有陌生賬戶的到賬通知,沒有系統界面,沒有任何超自然痕跡。
果然。
蘇晚清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哭。她居然真的有那麼一瞬間,期待過那個“聲音”是真的。
人絕望到極點時,連幻覺都會當成救命稻草。
她辦理了出院手續,結算費用了三百多元——這是她兩天的飯錢。捏着收據走出醫院大門時,正午的陽光刺得眼睛發疼。
她沒有回家,直接去了父親住院的樓棟。
病房裏,母親正用棉籤蘸水溼潤父親幹裂的嘴唇。父親閉着眼,半邊臉因爲腦溢血後遺症有些歪斜,呼吸機有規律地響着。
“媽。”蘇晚清輕聲喚道。
母親回過頭,眼睛紅腫着:“你來了……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沒事,昨晚沒睡好。”蘇晚清走到床邊,握住父親沒有輸液的那只手。皮膚鬆弛,溫度偏低。“醫生今天怎麼說?”
“還是那個新藥……”母親聲音低下去,“清清,那些錢……”
“我會弄到。”蘇晚清打斷她,語氣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周五之前,五萬利息。下周,藥費。”
母親看着她,眼神裏混雜着擔憂、愧疚和一絲不敢深究的疑問:“你從哪裏……清清,我們不能做違法的事……”
“不是違法。”蘇晚清說,“是一個……私活。幫人做金融數據分析,報酬不錯。”
謊言脫口而出。她甚至爲這個謊言的“合理”感到一絲可悲——她確實是金融碩士,如果沒有這場變故,她現在應該正在投行實習,接觸的正是這類工作。
母親似乎信了,或者說,強迫自己信了。她點點頭,轉身繼續照料父親。
蘇晚清在病房裏待了二十分鍾。這二十分鍾裏,她反復確認:沒有聲音,沒有界面,沒有系統。
走出醫院時,她徹底說服了自己——那就是個夢。
一個在絕境中,大腦賜予她的、短暫而荒誕的美夢。
下午的餐廳兼職異常難熬。
端着沉重托盤穿梭在嘈雜的大堂裏,膝蓋因爲長時間站立而刺痛。領班因爲人手不足,把她原本六小時的班次延長到八小時。
晚上十點下班時,蘇晚清感覺自己像一具被掏空的軀殼。
公交車上,她靠着車窗,看着窗外流動的霓虹。手機又震了——是催債短信,這次附上了一張模糊的照片:她家老小區的單元門。
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
她閉上眼。
如果真的有個系統就好了。
這個念頭再次浮現,帶着自嘲的苦澀。如果睡一覺就能賺錢,如果閉上眼睛就能逃離這一切……那該多好。
回到家是晚上十一點。
老舊的筒子樓,走廊燈壞了半年沒人修。她用手機電筒照亮鎖孔,開門,進屋。
三十平米的一室戶,堆滿了雜物。父親生病後,她和母親搬到這裏,把原來的房子抵押了——其實也抵不了多少,那房子本身還有貸款。
她沒開大燈,只擰亮了書桌上的台燈。
桌面上攤着賬本:密密麻麻的數字,紅色的赤字,一個個畫着圈的還款日期。旁邊是她大學時的照片——穿着學士服,笑得燦爛無憂。
蘇晚清盯着那張照片看了很久。
然後她拿起賬本,一頁頁撕碎。
紙屑在台燈下紛飛,像一場小小的、安靜的葬禮。她在埋葬什麼?是過去的自己,還是對未來的幻想?
不知道。只是需要某種儀式感,來宣告某些東西的終結。
撕完最後一頁,她起身去洗漱。冷水撲在臉上,鏡子裏的人臉色蒼白,眼下烏青,眼睛裏布滿血絲。
像個鬼。
她躺到床上。狹窄的單人床,彈簧已經變形,稍微一動就嘎吱作響。
關掉台燈。黑暗瞬間吞噬房間。
累。累到骨頭縫都在疼。但大腦卻異常清醒——催債短信的照片、醫院賬單的數字、母親紅腫的眼睛、父親歪斜的臉……所有畫面在黑暗中輪番上演。
她強迫自己閉眼。
睡吧。就算不睡也不會來錢,但至少睡着可以暫時忘記。
如果……如果那個聲音真的存在呢?
這個念頭像幽靈一樣冒出來。
她猛地睜開眼,盯着天花板上的黴斑。
荒唐。蘇晚清,你可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你相信科學,相信邏輯,相信世界運行在可理解的規則之上。
但……萬一呢?
萬一宇宙真有漏洞,萬一命運真有憐憫,萬一那個聲音不是幻覺呢?
她想起昏迷前那種絕對的黑暗和寂靜。那不是普通的暈厥感,而是一種……被抽離出現實的虛無。
心跳開始加快。
她重新閉上眼睛,這次刻意放慢呼吸——像心理學課上學的放鬆技巧。吸氣,數到四;屏息,數到七;呼氣,數到八。
一遍。兩遍。三遍。
身體逐漸下沉,意識開始模糊。
就在那個臨界點——將睡未睡、現實與夢境交界的混沌時刻——
那個聲音,又來了。
[系統重啓中……]
[檢測到宿主恢復意識……]
[重新建立神經連接……]
冰冷的電子音,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直接在大腦深處震響。
蘇晚清渾身僵硬,眼睛緊閉,不敢睜開。
[連接穩定。歡迎回來,宿主蘇晚清。]
[‘深度財富睡眠系統’已正式激活。]
[核心規則再次提示:當宿主進入深度睡眠,系統將按小時發放財富獎勵。睡眠質量由系統自動評估,獎勵系數實時浮動。]
[當前等級:1]
[基礎獎勵:深度睡眠每小時10,000元]
[特別提示:爲保障宿主生存基礎,首次綁定贈送3小時深度睡眠額度,已自動發放至綁定賬戶。]
[祝您擁有優質睡眠,財富與美夢同在。]
聲音消失了。
蘇晚清躺在黑暗裏,全身血液都像凝固了。
她緩緩睜開眼。
房間裏什麼都沒有。沒有光屏,沒有投影,沒有實體界面。只有老舊空調的嗡鳴,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車聲。
但那個聲音如此清晰,如此真實,不可能是幻覺。
她顫抖着伸出手,在黑暗的空氣中摸索——什麼也碰不到。
“系統?”她嚐試小聲呼喚,聲音幹澀。
沒有回應。
“界面?菜單?你在嗎?”
寂靜。
難道……還是幻覺?因爲太渴望,大腦又編造了一次?
蘇晚清盯着天花板,大腦飛速運轉。那個聲音提到了“賬戶”。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她猛地抓過床頭充電的手機,指紋解鎖時手指都在抖。
屏幕亮起。時間顯示:凌晨1點08分。
沒有任何新通知。沒有短信,沒有銀行APP推送,什麼都沒有。
果然。
失望像冰水澆下。她放下手機,翻身把臉埋進枕頭。
荒唐。蘇晚清,你真是瘋了。居然真的相信這種……
“叮——”
短信提示音。
清脆、短促,在寂靜的房間裏像一聲驚雷。
蘇晚清的心髒停跳了一拍。
她僵硬地、緩慢地、像電影慢鏡頭一樣,再次拿起手機。
屏幕還亮着。一條新短信的預覽浮現在鎖屏界面:
【國家銀行】您尾號8810的賬戶於02月17日01:08完成轉賬存入人民幣30,000.00元,當前餘額30,347.26元。詳詢95566。
時間凝固了。
蘇晚清盯着那行字,眼睛一眨不眨。
三十秒。一分鍾。
她解鎖手機,點開短信,完整內容展開。轉賬方是“個人賬戶”,附言空白。她打開手機銀行APP,指紋登錄——頁面加載的幾秒鍾像一個世紀。
餘額頁面刷新。
30,347.26
數字清晰、冰冷、真實。
她退出,重新登錄。再退出,再登錄。
數字不變。
她掐了自己的手臂——很疼。
她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沖臉——水很涼。
她走回房間,盯着手機屏幕——數字還在。
凌晨一點十一分的月光從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切出一塊蒼白的矩形。蘇晚清站在那片月光裏,握着發燙的手機,渾身的血液從凝固到沸騰,又從沸騰到冰點。
三萬元。
那個聲音說的是真的。
深度睡眠,每小時一萬。贈送的三小時額度。
系統存在。
世界真的有漏洞。
而她,站在了漏洞中央。
手機從顫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床上,屏幕朝上。那條短信依然亮着,像一枚灼熱的烙印,燙進這個平凡的夜晚,燙進她原本注定沉沒的命運。
窗外的城市依然在沉睡。
而蘇晚清站在凌晨的月光裏,第一次意識到——
她的黑夜,從此將被徹底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