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五十七分,鬧鍾還沒響,蘇晚清就睜開了眼睛。
黑暗中,她盯着天花板模糊的輪廓,身體保持靜止,只有眼珠在轉動。房間裏很靜,白噪音機已經自動關閉,只有加溼器發出極其輕微的嗡鳴。
她沒有立刻起身。
按照“睡眠限制法”的規定,起床時間是六點整。哪怕提前醒來,也要在床上躺到設定時間。
這很難。
身體已經醒來,意識清醒,但必須強迫自己繼續躺着——這是一種奇特的折磨,像被無形的繩索綁在床上。
她開始默數呼吸。一、二、三……數到一百二十七時,鬧鍾終於響了。
六點整。
她立刻坐起身,關掉鬧鍾,赤腳下床,拉開窗簾。
天剛蒙蒙亮,城市還籠罩在青灰色的晨霧中。街道空曠,只有幾輛環衛車在作業。
新的一天開始了。
也是睡眠限制法實施的第一天。
上午七點整,系統結算界面準時浮現。
蘇晚清點開,數據刷新:
【狀態】
昨日睡眠時長:6小時05分鍾(臥床7小時,實際睡眠6小時05分)
昨日深度睡眠時長:2小時48分鍾
睡眠質量評分:B
基礎獎勵:10,000元/小時×2.8小時=28,000元
系數加成:×1.15
實際獎勵:32,200元
發放狀態:已發放至綁定賬戶
數據下方有一行新提示:
【睡眠效率評估:43.1%(深度睡眠時長/總臥床時長)】
【建議:保持當前作息,觀察3-5天睡眠效率變化趨勢。】
兩小時四十八分鍾。
比昨天少了二十四分鍾深度睡眠。
收入三萬二千二百元,比昨天少三千元。
蘇晚清盯着屏幕,心髒微微下沉。
睡眠限制法的初期陣痛,比她預想的更明顯。強制縮短臥床時間,並沒有立刻提高深度睡眠占比,反而因爲焦慮和不適,導致睡眠質量下降。
但她知道,這是過程。
任何改變都有適應期。
她退出界面,打開國家銀行APP。推送通知已經等着:
【國家銀行】您尾號8810的賬戶於02月23日07:02完成轉賬存入人民幣32,200.00元,當前餘額75,580.26元。
七萬五千多。
加上之前的餘額,她現在有七萬五千多元。
足夠支付周五要還李哥的五萬,還能剩下兩萬五。
短期還款壓力暫時解除。
她關掉手機,走到廚房準備早餐。簡單的燕麥粥和水煮蛋,邊吃邊在筆記本上記錄:
2月23日 睡眠限制法Day1
臥床時間:7小時(23:00-6:00)
實際睡眠:6小時05分
深度睡眠:2小時48分(占比約46%,較前日略有提升但總量下降)
睡眠效率:43.1%
收入:32,200元(-3,000元)
感受:入睡困難增加,夜間覺醒兩次,晨間早醒明顯
寫完,她合上筆記本。
今天的任務是:堅持作息,白天不補覺,無論多困都要撐到晚上十一點。
上午九點,蘇晚清坐在書桌前,開始研究“深眠科技”的項目資料。
既然要用這個身份做掩護,就要做得逼真。她整理了昨天和林硯、陳禹討論的要點,寫了一份初步的用戶調研方案,包括目標人群畫像、訪談提綱、問卷設計。
工作讓她暫時忘記了疲憊。
十點半,手機響了。
是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
蘇晚清猶豫了兩秒,接起來:“喂?”
“晚清啊,我是小姨。”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熱情得過分的女聲,“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蘇晚清的心沉了下去。
小姨。母親昨天才說小姨在打聽她的工作,今天就打電話來了。
“方便,小姨您說。”
“哎呀,也沒什麼事,就是好久沒見你了,想你了。”小姨的聲音像裹了蜜糖,“聽你媽說你現在在科技公司做顧問?出息了啊!”
“小公司,剛起步。”蘇晚清盡量語氣平淡。
“再小也是科技公司啊!我女婿說了,現在科技公司最賺錢了。”小姨頓了頓,壓低聲音,“晚清啊,小姨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來了。
蘇晚清握緊手機:“您說。”
“是這樣的,你表弟今年不是要高考了嘛,想找個好點的補習老師。但你也知道,現在好老師一小時要五六百,我們這普通家庭哪負擔得起啊……”小姨嘆了口氣,“所以我就想,晚清你現在掙錢了,能不能……借小姨兩萬塊錢?等下半年你表弟考上大學,我們申請了助學貸款,馬上就還你。”
兩萬。
蘇晚清盯着電腦屏幕上的用戶調研方案,指尖冰涼。
“小姨,我現在手頭也不寬裕。”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誠懇,“公司是按項目結款,我這個月才剛開始做,錢還沒到賬。”
“哎喲,你媽不是說你已經還了好幾萬債了嗎?怎麼會沒錢呢?”小姨的語氣瞬間變了,帶着明顯的懷疑,“晚清啊,不是小姨說你,咱們都是一家人,有困難互相幫助是應該的。當年你爸生病,小姨也借過你們錢啊!”
蘇晚清閉上眼睛。
是的,小姨“借”過錢——三千塊,借了三個月,母親還錢時還多給了兩百利息。而小姨當時說的是“自家人,利息就算了”,但錢收得很快。
“小姨,那三千塊我媽早就還您了。”蘇晚清的聲音冷下來,“而且我現在真的沒錢。我爸的藥費、家裏的債,都要靠我這點收入。”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然後,小姨的聲音徹底冷了下來:“行,我知道了。晚清你現在是翅膀硬了,看不起窮親戚了。也是,你現在是科技公司的‘顧問’了,我們這種普通人家高攀不起。”
“小姨,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就這樣吧。”電話掛斷了。
忙音響起。
蘇晚清放下手機,手心裏全是冷汗。
第一道親情綁架,她撐住了。
但她知道,這只是開始。
中午十一點,蘇晚清正在煮面,手機又響了。
這次是大舅。
“晚清啊,聽說你最近混得不錯?”大舅的聲音粗獷,開門見山,“你表姐下個月結婚,想在五星級酒店辦,還差三萬塊錢。你看你能不能……”
“大舅,我……”
“別跟我說沒錢!”大舅打斷她,“你媽都跟我說了,你這兩天就還了七八萬債!你表姐一輩子就結這一次婚,你這個做表妹的就不能幫幫忙?”
蘇晚清關掉爐火,面條在鍋裏慢慢變軟。
“大舅,我還債的錢是借的。”她說,“新工作才剛開始,工資還沒發。而且我爸的藥費……”
“你爸是你爸,你表姐是你表姐!”大舅的聲音提高了,“當年你爸開公司風光的時候,我們這些親戚哪個沒沾過光?現在讓你幫點小忙,你就推三阻四?”
“大舅,我……”
“行了,我不跟你廢話。三萬塊,下周五之前給我。不然以後親戚聚會,你別來了,我們丟不起這人!”
電話掛斷。
比小姨更直接,更粗暴。
蘇晚清握着手機,站在廚房裏,看着鍋裏漸漸糊掉的面條。
窗外的陽光很好,透過窗戶照在灶台上,但那溫暖觸不到她。
她關掉火,把整鍋面倒進垃圾桶。
不餓了。
下午一點,蘇晚清躺在床上,試圖小睡一會兒——這是睡眠限制法禁止的,但她太累了。
不是身體累,是心累。
親戚的索取像一張網,從四面八方罩過來。每一通電話都在提醒她:你的“突然有錢”已經被盯上了。而你的謊言,在親情和道德綁架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手機又震了。
她以爲又是哪個親戚,但拿起來看,是陳禹。
“晚清,在忙嗎?”
“沒有,您說。”她坐起身。
“兩件事。第一,林硯那邊很滿意你的方案,合同已經擬好了,月基礎顧問費八千,項目分成另算。第二……”陳禹頓了頓,“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蘇晚清心裏一緊:“爲什麼這麼問?”
“我有個朋友在銀行工作,說看到你的賬戶最近有大額資金頻繁進出。”陳禹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情緒,“他跟我提了一嘴,我就想……你是不是在做什麼投資?需要幫忙嗎?”
銀行。
她的賬戶活動,已經被注意到了。
蘇晚清的後背滲出冷汗。
“沒有投資,就是……家裏有些事需要用錢。”她盡量保持鎮定,“謝謝陳禹哥關心,我能處理。”
“那就好。”陳禹沒有追問,“合同我發你郵箱,你看一下,沒問題的話電子籤名就行。第一筆顧問費下周一到賬。”
“好,謝謝。”
掛斷電話後,蘇晚清立刻打開國家銀行APP,查看最近交易記錄。
過去一周,她的賬戶確實有異常:2月17日收入3萬,18日收入3.75萬,19日收入5.83萬,20日收入5.52萬,22日收入3.52萬,今天收入3.22萬。
短短七天,入賬超過25萬。
而且轉賬方都是“個人(*偉)”,沒有任何公司或項目名稱。
任何一個銀行職員看到這樣的流水,都會起疑。
系統說“已做稅務合規處理”,但顯然沒有處理好“合理性”問題。
她需要盡快建立“深眠科技”的工資流水,來覆蓋這些個人轉賬。
下午三點,門鈴響了。
蘇晚清走到門邊,透過貓眼看——門外站着一男一女,五十多歲,是她大姨和大姨父。
她的心徹底沉到谷底。
電話轟炸還不夠,直接上門了。
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表情,打開門。
“大姨,大姨父,你們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啊!”大姨拎着一袋水果,笑容滿面地擠進來,“哎呀,這房子不錯啊,一個月得三四千吧?”
大姨父跟進來,四處打量,目光像掃描儀。
“三千。”蘇晚清關上門,“你們坐,我去倒水。”
“別忙別忙。”大姨在沙發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晚清啊,來,坐這兒,大姨跟你說說話。”
蘇晚清在沙發另一端坐下。
“晚清啊,你媽說你最近可出息了,在大公司做顧問。”大姨拉着她的手,語氣親熱,“大姨真爲你高興。不過啊……”
來了。
“你也知道,你表哥去年做生意虧了,欠了二十多萬。現在債主天天上門,你表哥都快被逼瘋了。”大姨的眼睛紅了,“我們老兩口把棺材本都拿出來了,還差五萬。晚清啊,你看你能不能……先借我們五萬?等表哥緩過來,一定還你!”
五萬。
蘇晚清看着大姨泛紅的眼眶,看着她緊緊握着自己的手,那雙手粗糙,骨節突出,是常年勞作的手。
如果是以前,她會心軟。
但現在,她賬戶裏有七萬五,其中五萬周五要還給李哥。借出去,她周五怎麼辦?
而且……表哥做生意虧了?她記得表哥去年還在朋友圈曬新車、曬出國旅遊。
“大姨,我現在真的沒錢。”蘇晚清抽回手,“我爸的藥費……”
“你爸的藥費不是已經解決了嗎?”大姨父突然開口,聲音很冷,“你媽說你這幾天就付了四五萬藥費。怎麼,有錢給爸治病,沒錢幫表哥渡過難關?”
“那是救命的錢。”蘇晚清的聲音也冷下來。
“你表哥的命就不是命了?!”大姨父猛地站起來,“蘇晚清,你別忘了,當年你爸開公司,是我給你爸擔保貸的款!沒有我,你家能有那幾年的風光?”
舊賬。
又是舊賬。
蘇晚清抬起頭,直視大姨父的眼睛:“大姨父,當年我爸公司賺錢的時候,每年給您的分紅和禮物,加起來不止五萬吧?”
大姨父的臉色瞬間鐵青。
“你……你什麼意思?我現在是來跟你算賬的嗎?我是來借錢的!”
“我現在沒錢借。”蘇晚清也站起來,“表哥如果真困難,我可以借五千,不用還。但五萬,我沒有。”
“五千?你打發叫花子呢!”大姨父指着她的鼻子,“蘇晚清,我告訴你,今天這五萬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不然我就去你公司鬧,去你租的房子這裏鬧,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威脅。
赤裸裸的威脅。
蘇晚清站在客廳中央,看着眼前面目猙獰的親戚,忽然覺得很可笑。
父親風光時,這些人笑臉相迎,巴結奉承。父親倒下了,他們躲得遠遠的。現在聽說她“有錢”了,又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圍上來。
親情?
不,這只是披着親情外衣的貪婪。
“大姨父。”她開口,聲音平靜得自己都驚訝,“您要去公司鬧,地址我給您。是深眠科技有限公司,在創新大廈17樓。您去鬧,看保安會不會把您請出來。”
大姨父愣住了。
“至於來這裏鬧……”蘇晚清走到門邊,拉開房門,“您現在就可以開始。但我提醒您,這棟樓有監控,您如果大聲喧譁、威脅恐嚇,我可以報警。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處五日以下拘留或五百元以下罰款。”
她看着大姨父和大姨瞬間煞白的臉,繼續說:“五千塊,要的話我現在轉賬。不要的話,門在那邊。”
死一般的寂靜。
大姨父的嘴唇顫抖着,想說什麼,但最終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大姨猛地站起身,拉着丈夫往外走:“走!我們走!這種親戚,不要也罷!”
他們沖出房門,腳步聲在走廊裏咚咚作響。
蘇晚清關上門,反鎖。
背靠着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
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手在抖,腿在抖,連呼吸都在抖。
但她沒有哭。
只是覺得冷。
窗外的陽光依然很好,透過窗戶照在地板上,溫暖明亮。
而她坐在門後的陰影裏,像一座正在凝固的冰雕。
傍晚六點,蘇晚清還坐在地上。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母親發來的微信:
“清清,你大姨給我打電話了,說你把她趕出去了。怎麼回事?”
蘇晚清盯着那條消息,很久很久。
然後她回復:
“媽,以後任何親戚借錢,您都說我做項目虧了,欠了一屁股債。讓他們直接來找我。”
發送。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夕陽正在西沉,天空被染成橙紅色,雲朵像燃燒的火焰。
很美。
但她只覺得那顏色像血。
親情這面鏡子,在金錢的照射下,照出了最真實的影子——不是溫暖,不是牽掛,而是赤裸裸的算計和貪婪。
而她,必須學會在這面鏡子裏,看清自己的位置。
手機又震了一下。
這次是系統界面,在非規定時間浮現:
【外部壓力事件記錄:親情索取與沖突】
【情緒波動檢測:高度應激狀態】
【建議:進行15分鍾深呼吸冥想,降低皮質醇水平,保障夜間睡眠質量。】
【特別提示:財富的增長會改變人際關系的動態。請宿主做好心理準備。】
蘇晚清看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聲很輕,很冷,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回蕩。
連系統都在教她:要冷靜,要調整,要爲了睡眠質量控制情緒。
因爲睡眠就是生產力。
因爲情緒影響δ波。
因爲今晚她還要躺在那張昂貴的床墊上,努力沉入黑暗,讓大腦產生足夠多的δ波,來換取明天的三萬多元。
多諷刺。
她關掉手機屏幕,走到廚房,開始準備簡單的晚餐。
切菜,煮水,調味。
動作機械,但穩定。
窗外的天空徹底暗了。
城市燈火漸次亮起。
在這個十四樓的房間裏,蘇晚清吃完了孤獨的晚餐,洗完了碗,調暗了燈光。
然後她躺上床,閉上眼睛。
白噪音機啓動。
香薰機飄出薰衣草的氣味。
她開始深呼吸,像系統建議的那樣,清空思緒。
親戚的嘴臉、威脅的話語、母親的微信……所有畫面都被強行推開。
她只想一件事:睡眠。
深度睡眠。
δ波。
錢。
黑暗中,她的呼吸逐漸平穩。
牆上的時鍾,指針無聲走動。
晚上十一點整。
睡眠限制法的第二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