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燥熱的下午,空氣像是曬融了的塑料布,黏糊糊裹着老城區。筒子樓灰撲撲的水泥牆被爬山虎啃得斑駁,散發着陳年舊物和暑氣混合的怪味。
陳宵拎着從便利店買的冰水和泡面,一步一步蹭上三樓。樓道昏暗,積灰的窗戶把白花花的日頭濾成病懨懨的黃。聲控燈早就壞了,只有盡頭那扇漆皮剝落的木門前,一盞瓦數極低的節能燈鬼火似的亮着,映着門框上褪了色的、髒兮兮的紅色對聯紙邊兒。
對門就是陳宵租的房子。還沒等他掏出鑰匙,旁邊“吱呀”一聲,那扇門開了條縫。一股濃烈的、說不上是檀香還是草藥的怪味兒先鑽了出來,接着是半張皺巴巴的臉從門縫裏探出來。
住對門的老邵頭,快七十了,幹瘦得像根曬幹的柴禾,眼皮耷拉着,眼珠子卻時不時賊亮地轉一下。整棟樓都知道,這老頭屋裏供着東西,神神叨叨,極少跟人來往。
“小陳……回來啦?”老邵頭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
“啊,邵大爺。”陳宵應了一聲,摸出鑰匙準備開門。
“你等等。”門縫開大了些,老邵頭整個人挪出來,穿着洗得發白的藍色汗衫,手裏攥着個暗紅色的舊布包。“這個,你拿着。”他不由分說就把布包往陳宵手裏塞。
布包觸手有種奇怪的滑膩冰涼感,陳宵下意識縮手:“這什麼呀?大爺,您別……”
“拿着!”老頭突然抬高聲音,眼神死死釘在陳宵臉上,那目光裏有種近乎凶狠的執拗,還有一絲絕望,“你拿好!今晚……不管聽見什麼,看見什麼,別開門!別應聲!把它放在枕頭底下,握緊了!”
他說得又快又急,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陳宵臉上。那股怪味兒更濃了。
“不是,大爺,這到底……”
“沒工夫細說了!記住!拿着它,能擋災!是替我擋的災,也是你自己的劫數到了!”老邵頭幾乎是吼出最後一句,猛地將布包按在陳宵手上,轉身“砰”地關上門。那盞鬼火似的節能燈在他關門帶起的風裏劇烈晃動,光影在狹窄的樓道牆壁上亂竄。
陳宵站在原地,手裏捏着那個詭異的布包。樓道裏只剩下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聲,和那股久久不散的、令人作嘔的香火草藥味。
擋災?劫數?
他看着手裏沉甸甸的布包,猶豫了一下,沒敢當場打開。真是瘋了,估計又是這老頭哪根筋沒搭對。陳宵搖搖頭,用鑰匙擰開自家房門。屋裏的空調涼氣涌出來,沖散了樓道裏的悶熱和怪味,讓他稍微鬆了口氣。
租的一室一廳不大,但一個人住也算整潔。陳宵把冰水和泡面放桌上,隨手把紅布包丟進電視櫃下面的抽屜,跟一堆舊雜志、廢電池混在一起。眼不見爲淨。
晚飯是泡面將就的。吃完收拾完,坐在電腦前打了會兒遊戲,不知怎麼總有點心神不寧。老邵頭那雙混濁又銳利的眼睛,還有那句“劫數到了”,時不時在腦子裏蹦出來。
陳宵甩甩頭,看了眼手機,快十一點了。洗澡睡覺。
熱水沖在身上,稍微驅散了些許煩躁。關了水擦頭發的時候,耳朵裏卻好像總聽到一點細細碎碎的聲音,像是指甲在很硬的東西上輕輕劃拉,又像是有人貼着門板極其緩慢地呼氣。
陳宵停下動作側耳細聽。浴室裏只有換氣扇嗡嗡的響聲,和未擰緊的水龍頭滴水的聲音。
聽錯了,自己嚇自己。
匆匆擦幹換上睡衣,陳宵拉開門走出浴室。客廳沒開大燈,只有臥室門縫裏透出一點光。他趿拉着拖鞋往臥室走,腳下踩着的瓷磚地面一片冰涼。
就在伸手要推開臥室門的一刹那——
“啪!”
一聲清脆的爆響毫無預兆地在頭頂炸開!嚇得陳宵渾身一哆嗦,猛地抬頭。
客廳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滅了。不是正常的熄滅,是那種燈管徹底報廢似的炸裂聲,黑暗中似乎還有極細微的碎片落下來。
停電了?陳宵剛閃過這個念頭,心髒卻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不對。
樓道的聲控燈是獨立供電的。可現在,門外原本應該因爲腳步聲而亮起的、透過門縫下方能看到的那一線光……也沒有。
死寂。一片絕對的、沉重的黑暗。
陳宵僵在臥室門口,一動不敢動,耳朵拼命捕捉着任何一絲聲響。自己的心跳在胸腔裏擂鼓,血液沖上頭頂嗡嗡作響。
然後,他聽到了。
“嗒。”
“嗒。”
“嗒。”
是高跟鞋。女人的高跟鞋踩在樓梯水泥台階上的聲音。很慢,很清晰,一步一步從樓下傳來,由遠及近。
這破樓裏,除了陳宵和老邵頭,還有三樓另一頭住着一對早出晚歸的年輕上班族,再就是二樓一戶老太太。沒人在這個點穿高跟鞋上下樓。
那聲音越來越近,已經來到了這一層。就在門外,那狹長的、此刻一片漆黑的樓道裏。
“嗒。”
聲音停住了。停在了……他家門口?
陳宵屏住呼吸,喉嚨發幹,眼睛死死盯着防盜門上那個小小的貓眼。外面一片漆黑,貓眼此刻像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幾秒鍾,長得像一個世紀。什麼聲音都沒有。
也許……走了?
這個僥幸的念頭剛冒出來——
“嗒。”
聲音又響了。不是離開,而是……向上?去了四樓?
不,不對。這樓的格局,他家門正對着上樓的樓梯拐角。那聲音停頓的位置,加上再次響起的方向……就像是在門口短暫停留,然後繼續往上走了。
陳宵背靠着臥室的門板,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睡衣傳來,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點。鬼使神差地,他極其緩慢地朝着防盜門挪了過去。腳步輕得像貓,生怕驚動了門外的任何東西。
一步,兩步……他湊到了貓眼前,猶豫了一下,閉上一只眼,將另一只眼睛貼了上去。
貓眼外面,是對面老邵頭家那扇緊閉的、漆皮剝落的木門,和他門口那盞本應亮着、此刻也熄滅了的節能燈。更遠處是通往四樓的樓梯拐角,一片模糊的黑暗。
什麼都沒有。
是太緊張幻聽了?或者真是哪個晚歸的鄰居?
陳宵稍稍鬆了口氣,身體剛離開貓眼一點點——
“啪!”
又是一聲爆響!這一次就在門外,近在咫尺!是對門老邵頭家門口那盞節能燈!它也炸了!
細小的玻璃碎裂聲在死寂的樓道裏異常刺耳。
陳宵的心髒差點從嗓子眼裏蹦出來,猛地再次把眼睛死死貼上貓眼。
黑暗中,借着窗外遠處城市零星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天光,陳宵隱約能看到對門的輪廓。那盞炸了的燈所在的位置,一團更濃的黑暗。
然後,在那團濃黑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陳宵眨眨眼,努力想看清。
沒有動靜了。
但一種強烈的不安,冰冷的、滑膩的,順着脊椎爬上來。不能待在這裏,門口太危險。得回臥室,把門反鎖上,等到天亮……
這個念頭剛清晰起來,陳宵的目光下意識往下移了移,掃過老邵頭的門。
他家的門,和陳宵家一樣,是老式的,門上有個貓眼。
就在視線掠過那個貓眼的瞬間——
陳宵看見了一只眼睛。
一只布滿血絲、瞳孔大得嚇人、死死朝外瞪着的眼睛!它就嵌在對面那個小小的貓眼玻璃後面,一動不動,隔着短短幾米的樓道黑暗,直勾勾地……與陳宵對視!
“嗬——!”
陳宵嚇得魂飛魄散,一口氣哽在胸口,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聲,猛地向後彈開,後背重重撞在自家的防盜門上,發出“咚”的悶響。
那只眼睛!是老邵頭?他爲什麼在貓眼後面那樣看着?外面到底有什麼?
驚魂未定,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懼驅使他轉身,哆嗦着手去摸門把手,想要立刻逃回臥室把自己鎖起來。
可就在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金屬把手時——
“啪!”
“啪!”
“啪!啪!啪!”
一連串密集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燈泡炸裂聲,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沿着樓道從四樓的方向,一層接着一層飛快向下炸響!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急!
炸裂聲瞬間席卷到了這一層!
“啪!”四樓樓道燈滅。
“啪!”四樓到三樓的拐角燈滅。
那聲音,那帶來毀滅性黑暗的聲音,已經到了頭頂,到了陳宵家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