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期中考試後的第一場雪,來得毫無預兆。

上午還是鉛灰色的天空,到了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細密的雪粒便開始敲打教室的窗玻璃,發出沙沙的輕響。起初只是零星,後來漸漸密集,在窗外光禿的枝椏上、灰褐色的屋瓦上,積起一層薄薄的、糖霜似的白。

文科一班的教室裏有些輕微的騷動。南方的孩子對雪總是格外稀罕,不少同學偷偷望向窗外,眼神裏帶着雀躍。初夏也看了一眼,心裏卻沒什麼波瀾。她正對着一道解析幾何題較勁,筆尖在草稿紙上畫出一個又一個扭曲的坐標系,試圖找出那條隱藏的軌跡線。這是陸星辰上周留給她的“挑戰題”,據說是某年競賽的改編,難度遠超日常練習。

她卡在第二步已經半小時了。思路像一團被貓抓亂的毛線,找不到線頭。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漸漸變成片狀的雪花,旋轉着飄落,模糊了遠處的教學樓輪廓。教室裏暖氣開得很足,玻璃窗上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手機在桌子裏無聲地震動了一下。初夏趁老師低頭批作業的間隙,飛快地瞥了一眼。

是陸星辰發來的短信,只有兩個字:“下雪了。”

沒有多餘的話,甚至沒有一個標點符號。初夏看着那三個字,心裏卻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想起上周六在圖書館,他望着窗外銀杏葉時專注的側臉;想起更早以前,在海邊篝火旁,他望着星空時迷茫的眼神。

他總是這樣,在看似平常的時刻,用最簡單的話,觸碰到她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她想了想,回復:“嗯,看到了。你在幹嘛?”

信息很快回過來:“物理競賽小組刷題。王老師發了三套模擬卷,今晚必須做完。”

後面跟着一個簡筆畫的笑哭表情。這是他最近偶爾會用的,帶着點自嘲的意味。

初夏想象着他此刻坐在理科樓某間燈火通明的教室裏,被一堆復雜的公式和電路圖包圍,眉頭微蹙,指尖轉着筆的樣子。一股說不清是心疼還是距離感的情緒,悄然漫上心頭。

“加油。”她最終只回了這兩個字。

“你也是。幾何題別死磕,試試用參數方程轉化。”他提醒道。

初夏看着這條信息,怔了幾秒。他怎麼知道她卡在幾何題上?她沒跟他說過。也許……他只是根據她最近的學習進度猜的?又或許,他一直在關注她的學習狀態,即使不在一個班,即使他自己也面臨着堆積如山的壓力。

這個認知讓她心裏那點因爲數學難題而產生的煩躁,稍稍平復了一些。她重新看向那道題,嚐試用他提示的參數方程思路去解。這一次,堵塞的思路似乎鬆動了一些。

放學鈴響時,雪已經積了薄薄一層,覆蓋了操場和道路,世界一片素淨的銀白。學生們歡呼着沖進雪中,打鬧,拍照,捧起雪團互相追逐。

初夏收拾好書包,走到教學樓門口。寒風裹挾着雪片迎面撲來,她打了個寒顫,把圍巾又裹緊了些——圍的是陸星辰奶奶給的那條米白色羊絨圍巾,柔軟而溫暖。

“初夏!一起去公交站啊!”沈薇薇從後面追上來,臉蛋凍得紅撲撲的,眼睛裏閃着興奮的光,“哇,這雪也太美了!走走走,我們堆個雪人去!”

初夏搖搖頭:“你先去吧,我等人。”

沈薇薇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我懂了”的表情,促狹地眨眨眼:“哦——等某位理科大神是吧?行,那我先走啦,不打擾你們‘學術交流’!”她笑嘻嘻地跑開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歡快的腳印。

初夏站在教學樓檐下,看着紛紛揚揚的大雪,呼出的氣息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她確實在等陸星辰。他們約好了今天補習,地點從圖書館改到了學校附近一家營業到很晚的咖啡館,因爲他說競賽小組可能會拖堂。

等了大約十分鍾,熟悉的身影才從理科樓的方向匆匆走來。他沒打傘,黑色的羽絨服肩頭落了一層薄雪,頭發也有些溼漉漉的。走近了,初夏看到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依然清亮。

“等很久了?”他問,語氣裏帶着歉意。

“沒有,剛到。”初夏搖頭,“競賽題……很難嗎?”

“還行,就是題量太大。”陸星辰搓了搓有些凍僵的手,“走吧,咖啡館暖和。”

兩人並肩走進雪中。雪還在下,紛紛揚揚,寂靜無聲。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陸星辰很自然地走在靠外側,替她擋住了大部分風。路過一盞路燈時,昏黃的光線透過紛飛的雪幕照下來,將兩人依偎的身影投在潔白的雪地上,拉得很長,幾乎重疊在一起。

初夏看着地上那兩個模糊的影子,心跳悄悄地快了幾拍。她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陸星辰,他正微微低着頭,專注地看着腳下的路,睫毛上沾了一兩片未來得及融化的雪花,在燈光下閃着細微的晶光。

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雪落的聲音,和身邊這個人平穩的呼吸。那些關於成績、關於未來、關於家庭的壓力,似乎都被這場大雪暫時掩埋、凍結了。

咖啡館裏暖氣開得很足,空氣裏彌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甜點的甜膩氣息。他們選了最角落的卡座,點了兩杯熱可可。陸星辰從書包裏拿出厚厚一沓物理卷子,又從夾層裏抽出一張寫滿數學解題步驟的A4紙,推到初夏面前。

“幾何題的三種解法,我都寫出來了。”他指着紙上清晰的步驟,“你卡住的那種是常規思路,但計算量大。我推薦用第二種,參數方程結合向量,雖然抽象一點,但更簡潔。第三種是純幾何證法,需要添加輔助線,考的是空間想象力,你可以了解一下思路。”

初夏接過那張紙,上面是他工整有力的字跡,每一步推導都清晰明了,關鍵處還用紅筆做了標注。三種解法,側重點不同,展示了他思維的全面和深度。她默默看着,心裏那點因爲解不出題而生的挫敗感,漸漸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取代——是欽佩,是感激,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關於“差距”的清醒認知。

“謝謝。”她低聲說,“我會仔細看的。”

“不着急。先把上次月考的錯題過一遍。”陸星辰已經拿出了她的數學試卷,用筆尖點着錯題,“這裏,數列求和的裂項,你方法用對了,但正負號搞錯了。還有這裏,概率題,基本事件數沒數對……”

他的講解一如既往地高效。咖啡館裏流淌着舒緩的爵士樂,其他座位上多是低聲交談的情侶或看書的學生。暖黃的燈光,氤氳的熱氣,混合着他低沉平穩的講解聲,營造出一種與外界冰天雪地隔絕的、溫暖而專注的小世界。

偶爾有新的客人推門進來,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陸星辰會下意識地抬頭看一眼門口,然後又迅速低下頭,繼續講解。但初夏注意到,他看的頻率似乎比平時高一些,眉頭也偶爾會微不可察地蹙一下,像是在等待什麼,又像是在防備什麼。

“怎麼了?”在他又一次看向門口後,初夏忍不住問。

陸星辰動作頓了一下,隨即搖搖頭:“沒什麼。可能是競賽題做多了,有點走神。”他端起已經微涼的可可喝了一口,轉移了話題,“你最近……有沒有寫新的東西?除了劇本。”

初夏想了想:“寫了幾篇隨筆,關於秋天的。還有……一個短篇小說的開頭,關於雪夜的。”她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還沒寫完,只是一個想法。”

“雪夜的故事?”陸星辰來了興趣,“說說看?”

“大概是一個在雪夜迷路的人,遇見一座亮着燈的小木屋,裏面有個不說話的老人,只請他喝茶,烤火。天亮雪停,那人離開,回頭卻發現木屋和老人都不見了,只有雪地上自己來時的腳印。”初夏簡略地講了一下構思,“想表達的是……孤獨中的短暫溫暖,和溫暖後的更深孤獨吧。”

陸星辰安靜地聽着,手指輕輕敲擊着杯壁。等她說完,他沉默了片刻,才說:“很適合拍成短片。畫面感很強,意象也幹淨。”他看着她,眼神裏有欣賞,“你總是能捕捉到那些很細微的、介於溫暖和寒冷之間的情緒。”

他的評價很精準,初夏心裏微微一暖。被人理解創作意圖,尤其是被他在乎的人理解,是種莫大的慰藉。

“等寫完了,可以給我看看嗎?”陸星辰問。

“嗯。”初夏點頭。

就在這時,陸星辰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起來,不是來電,是一封新郵件的通知提示。發件人欄顯示的是英文名字,郵件主題是“University Application Materials & Schedule Discussion”。

陸星辰瞥了一眼屏幕,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那點因爲討論創作而浮現的柔和迅速褪去,嘴角的弧度拉平,眼神變得深不見底。他沒有立刻去拿手機,只是盯着那個提示,手指在桌面上蜷縮了一下。

初夏也看到了。即使英文不算特別好,“University Application”(大學申請)這幾個詞她還是認得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陸星辰終於伸出手,拿起手機,指尖劃開屏幕,點進郵件,快速掃了幾眼。他的下頜線繃緊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看完後,他沒有回復,也沒有關掉屏幕,只是把手機反扣在桌面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咖啡館裏的音樂還在流淌,周圍的情侶還在低語,但卡座裏的空氣仿佛瞬間凍結了。

“……是申請材料?”初夏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澀得不像自己的。

陸星辰沒有否認。他端起已經涼透的可可,喝了一大口,然後才開口,聲音有些啞:“嗯。顧問發來的時間表和需要準備的資料清單。比較……詳細。”

“什麼時候……開始?”初夏問,指甲掐進了掌心。

“下個月底,第一次語言考試。寒假期間,要完成初步的文書和推薦信。明年春天,陸續提交申請。”陸星辰說得很快,像在背誦一份與自己無關的計劃表,“如果順利,明年這個時候,offer應該就下來了。”

明年這個時候。初夏在心裏重復了一遍。那時他們才高三上學期。也就是說,最晚高三結束,他就要走了。去大洋彼岸,去那個她只在電視和雜志上看到過的世界。

雪還在窗外無聲地飄落,咖啡館裏溫暖如春。但初夏卻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一直知道這一天會來,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這麼具體,以一封冰冷的郵件通知的形式,突兀地砸進這個原本溫馨的雪夜。

“你……”她想問“你做好準備了嗎”,想問“你真的想去嗎”,但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裏,化作一陣尖銳的疼痛。

陸星辰似乎看出了她的掙扎。他抬起頭,看向她,那雙淺褐色的眼睛裏翻涌着復雜的情緒——有無奈,有疲憊,或許還有一絲……歉意。

“林初夏,”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很低,“我……”

他的話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不是他的,是初夏的。

初夏像是被驚醒,慌亂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屏幕上跳躍着“媽媽”兩個字。她看了陸星辰一眼,接通電話。

“初夏啊,”林母的聲音從那頭傳來,帶着一絲焦急,“雪下太大了,公交車好像停了幾條線路。你那邊怎麼樣?怎麼回來?”

初夏看了一眼窗外,雪果然比剛才更大了,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路燈光暈裏雪花狂舞。“我……我在學校附近的咖啡館,和同學一起。”她低聲說。

“哪個咖啡館?地址發給我,我讓你王叔(隔壁五金店的老板)開車去接你。這天氣,公交車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

“不用麻煩了媽,我……”

“聽話,把地址發來。雪天路滑,不安全。”林母的語氣不容置疑。

掛了電話,初夏有些尷尬地看向陸星辰:“我媽……怕雪太大沒車,讓人來接我。”

陸星辰點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應該的。雪天是麻煩。”他頓了頓,“那你……先回去吧。剩下的錯題,我明天放學再跟你講。”

“好。”初夏應道,開始收拾東西。動作有些匆忙,像是要逃離這突然被冰封的氣氛。

地址發過去沒多久,王叔的電話就來了,說車已經快到咖啡館門口。初夏背起書包,圍好圍巾。

“我送你出去。”陸星辰也站起身。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咖啡館門口。推開門,凜冽的風雪立刻撲面而來。一輛略顯破舊的小面包車停在路邊,打着雙閃。

“那我……走了。”初夏站在屋檐下,轉身面對陸星辰。

雪落在他黑色的羽絨服上,迅速融化,留下深色的水漬。他的頭發和睫毛上又沾上了雪花,在路燈下亮晶晶的。他就這樣看着她,眼神很深,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樣子刻進眼底。

“路上小心。”他說,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模糊。

初夏點點頭,轉身快步走向面包車。拉開車門,坐進去的瞬間,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陸星辰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着她這邊。大雪紛飛,將他挺拔的身影襯得有些孤單。隔着飛舞的雪幕和車窗玻璃,他的臉有些模糊,但初夏仿佛能看見他緊抿的唇線和眼中那片化不開的沉重。

車子發動,緩緩駛離。初夏透過後車窗,看着那個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黑色的點,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雪連續下了兩天一夜才停。

城市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一片銀裝素裹。學校停了半天課,清理道路和屋頂積雪。初夏待在家裏,完成了那篇關於雪夜的短篇小說。寫到最後,那個在雪夜迷路的人離開木屋,回頭看見空曠的雪地和自己的腳印時,她停下筆,心裏空落落的。

她想起了咖啡館裏陸星辰看到郵件時的表情,想起了他站在大雪中目送她離開的孤單身影。

手機一直很安靜。陸星辰沒有發來關於數學題的信息,也沒有問她的短篇小說進度。這很不尋常。以往即使再忙,他每天至少會有一條簡短的信息,或是提醒她注意某個知識點,或是分享一道有趣的題。

初夏幾次點開對話框,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卻不知道說什麼。問他申請的事?太唐突。問他是不是很忙?顯得黏人。最終,她什麼也沒發。

第三天,學校復課。積雪被推到道路兩旁,堆成高高的雪堆,在陽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教室裏,同學們興奮地談論着這場多年不遇的大雪,交換着各自拍的雪景照片。

初夏走進教室時,沈薇薇立刻湊過來,壓低聲音說:“你聽說了嗎?理科實驗班那邊,好像出了點事。”

“什麼事?”初夏心裏一緊。

“具體不清楚,好像跟什麼競賽保送名額有關,還有……家庭矛盾?”沈薇薇消息靈通但也模糊,“我聽周明遠隱約提了一句,說陸星辰這兩天都沒怎麼來上課,好像請假了。”

請假?初夏的心猛地一沉。聯想到那封郵件和突然的失聯,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

一上午的課都聽得心神不寧。午休時,她終於忍不住,給陸星辰發了一條信息:“你這兩天沒來學校?沒事吧?”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直到下午放學都沒有回復。

焦慮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初夏收拾書包時,手指都在微微發抖。她決定去理科樓那邊看看。

理科實驗班在頂樓。初夏走到教室後門,透過玻璃窗往裏看。陸星辰的座位是空的。他的同桌正在整理書包,看到窗外的初夏,愣了一下,隨即走了出來。

“你找陸星辰?”那男生認識初夏,語氣有些同情,“他請假了,家裏有事。”

“家裏……什麼事?”初夏問,聲音發緊。

男生搖搖頭:“不太清楚。好像是他爸從國外回來了,具體就不知道了。王老師好像也挺頭疼的。”他頓了頓,補充道,“對了,他手機好像也打不通,我們班有急事找他都沒找到人。”

手機打不通……初夏的心一點點沉入谷底。她謝過那個男生,失魂落魄地走下樓梯。

雪後的傍晚,空氣清冷刺骨。夕陽將未化的積雪染成淡淡的金紅色。初夏走在回家的路上,腦子裏亂糟糟的。家裏有事?父親回來了?是申請的事爆發了矛盾嗎?他會不會……妥協?會不會就此離開?

各種可怕的猜測輪番上演,讓她手腳冰涼。

走到花店門口時,她忽然停住腳步。轉身,朝着與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陸星辰家大概的方位,是城市另一端一個有名的、環境清幽的高檔住宅區。她從未去過,此刻卻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着,想去那裏看看。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那棟房子,或許也能稍微緩解一下心裏快要爆炸的焦慮和不安。

她坐上了相反方向的公交車。車上人很少,窗外是迅速後退的、被積雪覆蓋的陌生街景。天色漸漸暗下來,路燈次第亮起。她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

在接近那片住宅區的公交站下車後,初夏憑着模糊的印象和路牌,慢慢摸索着。這裏的街道整潔安靜,兩旁是造型各異的獨棟別墅,被高高的圍牆或籬笆隔開,院子裏覆蓋着厚厚的積雪,偶爾能看到精心設計的燈光從窗戶透出來。

她不知道自己具體要找哪一棟,也不知道即使找到了又能怎樣。她只是漫無目的地走着,像一個在雪夜裏迷失了方向的人,渴望找到那一點可能並不存在的燈光。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準備轉身回去時,前方不遠處一棟現代風格別墅的門忽然打開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出來,是陸星辰的父親。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初夏也認出了那個筆挺而疏離的輪廓。他正側身和門內的人說着什麼,語氣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然後,陸星辰走了出來。

他穿着黑色的長款羽絨服,沒有戴圍巾,臉色在門廊燈下顯得異常蒼白,嘴唇緊抿着,眼神冷得像外面的冰雪。他沒有看父親,徑直走下台階,朝着與初夏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步伐又急又重,像是要逃離什麼。

他的父親在後面喊了一句什麼,陸星辰的腳步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反而走得更快了,很快就拐進了另一條小路,消失在夜色裏。

初夏站在原地,像是被凍住了。她看見了陸星辰臉上那種從未有過的、混合着憤怒、屈辱和決絕的神情。那不是她認識的陸星辰。那個總是從容、冷靜、甚至有些疏離的少年,此刻像一頭受傷的、瀕臨爆發的困獸。

她想追上去,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她能去問什麼?又能安慰什麼?他的世界正在發生的戰爭,她連旁觀都顯得多餘和冒犯。

別墅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將暖黃色的燈光隔絕。街道重新陷入寂靜和寒冷。

初夏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寒意穿透羽絨服,冷得她打了個哆嗦,才慢慢轉過身,一步一步,朝着來時的公交站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

那天晚上,初夏發起了低燒。

也許是在雪地裏走了太久,也許是心神不寧導致的免疫力下降。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額頭滾燙,喉嚨幹痛。林母急壞了,喂她吃了藥,用溼毛巾敷額頭,守在她床邊。

迷迷糊糊中,初夏做了很多混亂的夢。夢見大雪封山,她怎麼也找不到路;夢見陸星辰站在很遠的地方,朝她揮手,她拼命跑過去,距離卻越來越遠;夢見自己寫的那間雪夜小木屋,門開着,裏面卻空無一人,只有爐火兀自燃燒……

半夜,她被渴醒了一次。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在黑暗中幽幽地亮了一下。

她掙扎着拿過來。是一條新短信,來自陸星辰。發送時間是十分鍾前。

只有很簡短的三個字:“對不起。”

再無其他。

初夏盯着那三個字,看了很久很久。屏幕的光暗下去,又被她按亮。反反復復。

對不起什麼?對不起失聯?對不起家裏的麻煩?還是對不起……那個越來越近的、必將到來的離別?

滾燙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滑過灼熱的臉頰,迅速變得冰涼。她把臉埋進枕頭裏,壓抑地啜泣起來。身體因爲發燒而酸痛無力,心裏更像是破了一個大洞,呼呼地漏着冷風。

第二天,燒退了一些,但人還是虛弱。林母讓她在家休息,不要去學校。

初夏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晴朗的天空。積雪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開始慢慢融化,屋檐下滴答滴答地落下水珠。世界仿佛正在從一場寒冷的夢中蘇醒,但她的心裏,依然是一片冰封。

手機安安靜靜地躺着,陸星辰沒有再發來信息。那三個字的“對不起”,像一塊冰冷的碑石,橫亙在他們之間。

下午,她掙扎着起來,坐到書桌前。攤開那本數學習題冊,陸星辰留下的紅筆批注依舊清晰。她拿起筆,試圖集中精神去做題,但視線總是模糊,那些數字和符號扭曲着,無法進入大腦。

她最終還是放棄了,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頭。

黑暗裏,感官變得異常清晰。她能聽見樓下花店隱約的風鈴聲,能聽見遠處街道的車流聲,能聽見自己緩慢而沉重的心跳。

也能聽見,心底那場無聲的大雪,還在紛紛揚揚,似乎永無止境。

傍晚時分,門鈴響了。林母下樓去應門。過了一會兒,她端着一碗熱騰騰的粥和一小碟清爽的泡菜上來。

“剛才是星辰那孩子來了。”林母把托盤放在床頭櫃上,語氣平常,“聽說你病了,特意送了點水果和這個——”她拿出一盒包裝精致的進口蜂蜜,“說讓你沖水喝,對嗓子好。人沒上來,在門口站了會兒就走了。”

初夏猛地坐起身,因爲動作太急,一陣頭暈目眩。

“他……他說什麼了嗎?”她急切地問。

林母看了女兒一眼,搖搖頭:“沒說什麼,就問了問你怎麼樣了,把東西給我,說了句‘麻煩阿姨了’,就走了。看着……臉色不太好,人也瘦了些。”

初夏接過那盒蜂蜜,包裝冰涼。她緊緊握在手裏,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他的溫度。

他還是來了。即使自己身陷麻煩,即使只說了“對不起”,他還是來了,用這種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表達着他的關心。

眼淚又一次不爭氣地涌上來。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悲傷和絕望。那盒蜂蜜,像一顆小小的火種,落在她冰封的心湖上,雖然微弱,卻帶來了一絲融化的希望。

窗外的雪,在夕陽下加速消融,滴滴答答,像是冬天流逝的聲音。

春天還很遠。離別也或許更近。

但至少此刻,她知道,那場雪夜裏迷路的人,並非完全孤獨。曾有一間小木屋,亮着燈,短暫地收留過他的寒冷。而那份溫暖,即使短暫,即使無法停留,也足以讓人在接下來的漫漫長夜裏,懷抱着一點微光,繼續走下去。

【第十五章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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