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一到，丞相府外鞭炮聲響徹街巷，染紅半邊天的綢緞從門檐垂到街面，往來道賀的官員絡繹不絕，連空氣裏都飄着喜慶的熏香。
宋樂瑤坐在鏡前，任由喜娘將最後一支赤金嵌紅寶的鳳釵插進發髻，鏡中的少女一身大紅嫁衣，繡着繁復的鸞鳳和鳴紋樣，金線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可她眼底卻沒半分笑意，只攥着袖中那塊早就涼透的桃花酥——那是母親今早偷偷塞給她的，說讓她帶着，也算留個念想。
“小姐，吉時到了，該上轎了。”丫鬟輕聲提醒。
宋樂瑤深吸一口氣，起身時裙擺掃過滿地紅棗花生，卻沒像尋常新娘那樣帶起雀躍。
她被喜娘攙扶着走出內院，穿過擠滿賓客的前院，耳邊滿是“恭喜丞相”“宋小姐好福氣”的聲音，可她連頭都沒抬，只盯着腳下的紅毯，一步一步，像走向一個早已定好的結局。
府門外，東宮派來的迎親隊伍早已等候，高頭大馬披着紅綢，八抬大轎綴滿金鈴，轎簾上繡的雙喜字在陽光下格外扎眼。
宋樂瑤被扶上花轎的那一刻，忍不住掀了掀蓋頭的一角，飛快瞥了眼熟悉的丞相府匾額，眼眶瞬間發熱——從今往後，這裏就不再是她隨時能撒歡的家，而她愛吃的桃花酥，也再不能像從前那樣，在廊下肆無忌憚地嚼着了。
轎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熱鬧，只剩下轎身晃動的輕響。
婚轎行至東宮門外，喜慶的鼓樂聲陡然拔高，比來時更顯喧鬧。
轎簾被輕輕掀開，宋樂瑤扶着喜娘的手踏出轎門，抬眼便見東宮門前鋪着的紅毯，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殿內，兩側立着的宮人皆身着正裝，神色恭敬——明明是側妃之位，卻因聖上旨意，行了正妃的進門禮。
她踩着紅毯往前走，目光掃過那些滿臉笑意的宮人，心裏卻清楚，這盛大的儀式，不過是因父親宋相的權勢，是皇家爲了穩固東宮的“體面”。
正前方，太子裴昭赫身着禮服立在殿門口，身姿挺拔，卻沒像尋常新郎那樣帶着笑意。
待她走到近前，裴昭赫才緩緩伸出手——掌心幹燥溫暖，指節分明，卻沒什麼溫度。
宋樂瑤猶豫了一瞬，終究還是將自己攥得發僵的手遞了過去，指尖剛觸到他的掌心，就被他輕輕握住，帶着她順着紅毯往裏走。
他的步伐穩健，力道也恰到好處，卻沒說一句話。
宋樂瑤垂着眼，看着兩人交握的手，再看看他禮服上繡着的繁復龍紋，心裏愈發不是滋味——這場盛大的儀式，於他而言，大抵也只是一場不得不完成的責任，而她，不過是這責任裏的一件“道具”。
繁瑣的儀式終是落了幕，宋樂瑤被丫鬟攙扶着退回寢殿，卸下鳳冠霞帔的瞬間，只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
換上輕便的紅綢常服後，她坐在鏡前，看着鏡中泛紅的眼尾，指尖還殘留着方才握過的冰冷欄杆觸感。
殿外傳來些許動靜，丫鬟輕聲稟報：“側妃娘娘，太子殿下被幾位大人留着在前殿喝酒，暫時還不過來。”
宋樂瑤聞言，心裏竟莫名鬆了口氣。她揮了揮手讓丫鬟退下，獨自走到桌邊——桌上的合巹酒還溫着，旁邊擺着一碟桃花酥，粉白的模樣和丞相府的如出一轍。
她拿起一塊咬了口，甜意順着舌尖漫開，卻壓不住心底的空落。
寢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風裹着點夜色鑽進來，正偷偷咬着桃花酥的宋樂瑤嚇得手一抖，酥渣掉了半衣襟。
她以爲是太子來了，慌忙攥着剩下的桃花酥往袖中藏，抬頭卻撞進一雙清澈的眼眸裏——進來的不是裴昭赫，竟是個約莫十歲的男孩。
他穿着月白錦袍，領口繡着精致的雲紋，墨發用玉冠束着，露出光潔的額頭。
眉眼間依稀有太子的英氣，卻帶着孩童的軟嫩，鼻梁小巧，唇瓣粉潤，手裏還攥着個半舊的木劍玩具，顯然是偷偷跑進來的。
見宋樂瑤直盯着自己，男孩半點不怯生，反倒挺了挺小小的身板，故意清了清嗓子，努力壓着還帶着奶氣的聲音，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你就是皇爺爺下旨，賜給我爹爹的側妃？”
他攥着木劍的手緊了緊，錦袍的下擺隨着動作輕輕晃了晃，眼底卻藏不住好奇，目光在宋樂瑤沾着酥渣的衣襟上掃了掃，又飛快移開，故作嚴肅地補充道：“我叫裴澤胤，是大昇朝的皇太孫。”
宋樂瑤看着他繃着小臉、故作嚴肅的模樣，方才的緊張瞬間散了大半，忍不住“噗嗤”笑出聲，眼睛彎成了月牙：“你好可愛啊。”
這話一出，裴澤胤像是被燙到似的，握着木劍的手猛地抖了抖，劍穗上的紅絲絛晃得厲害。
他漲紅了臉，伸手指着宋樂瑤，半天沒憋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你……你怎麼能說我可愛！我是皇太孫，是要學兵法、練劍法的！”
聲音裏還帶着沒藏住的奶氣，反倒更顯軟糯，讓宋樂瑤笑得更歡了。
宋樂瑤看着裴澤胤漲得通紅的臉頰，故意逗他：“皇太孫也可以可愛啊，難不成學兵法、練劍法，就得板着臉裝嚴肅？”
裴澤胤被她說得一噎，握着木劍的手攥得更緊，卻想不出反駁的話，只能梗着脖子別過臉：“我、我那是威嚴！才不是裝的！”
話雖硬氣，耳尖卻悄悄泛了紅，連帶着說話的聲音都弱了幾分。
宋樂瑤見他這副口是心非的模樣，笑意更深，從桌上拿起一塊沒動過的桃花酥，遞到他面前：“好啦，不逗你了。這個給你吃，甜的。”
裴澤胤瞥了眼那塊粉白的桃花酥，又偷偷瞄了眼宋樂瑤帶笑的眼睛，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木劍，伸手接了過來。
他小口咬着，酥渣沾在嘴角，模樣比剛才的“威嚴”軟了不少。
“這是你帶來的？”裴澤胤含糊地問，眼睛亮晶晶的——東宮的點心雖精致，卻少了些這樣帶着煙火氣的甜。
宋樂瑤點頭，也拿起一塊咬了口：“我娘做的，我從小就愛吃。”
說起母親，她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卻沒了之前的低落。
兩人就着紅燭的光，坐在桌邊小口吃着桃花酥，酥皮的甜香漫在殿內，倒比剛才多了幾分暖意。
忽然裴澤胤放下手裏的酥塊，像是猛然想起什麼要緊事，小手往桌沿上一拍，奶氣的聲音裏帶着點急：
“你這……你這人！我是來教訓你的，怎麼反倒被你勾着吃了你的東西？”
宋樂瑤正咬着桃花酥，聞言抬眼，眼底還帶着笑意：“教訓我？教訓我什麼？”
裴澤胤挺了挺小身板，攥着衣角，認真得像在背書：“我聽宮裏的嬤嬤說，娶進來的側妃，就是要和我娘搶爹爹的！我就是想告訴你，我爹爹是我娘一個人的，你不許跟我娘爭！”
他說着，還皺起小眉頭，努力裝出厲害的模樣，可嘴角沒擦幹淨的酥渣，讓這“警告”少了幾分威懾，多了幾分稚氣。
宋樂瑤聽完這話，剛含進嘴裏的桃花酥差點噴出來，她忍着笑，掏出手帕替裴澤胤擦了擦嘴角的酥渣：“你這小大人，倒是護得緊。”
裴澤胤被她碰了臉，耳根又紅了，卻仍梗着脖子強調：“本來就是！我爹娘最要好，從前在花園，爹爹總給娘摘最甜的櫻桃，還會陪我和娘一起放風箏，你不能來搗亂！”
他說着，眼神亮了亮，像是想起什麼，“而且我娘可好了，會教我寫字，還會做我愛吃的桂花糕，你要是敢讓我娘不開心，我就……我就跟你沒完！”
宋樂瑤看着他攥緊小拳頭、一臉“我不好惹”的模樣，心裏忽然軟了軟。
她拿起一塊桃花酥遞給他，聲音放輕：“放心吧，我沒打算跟你娘搶什麼。我來東宮，不過是遵了聖旨，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吃我的桃花酥，看我的花，不會打擾你們的。”
裴澤胤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判斷她是不是說謊。
見宋樂瑤眼神坦蕩，沒半分閃躲，他才接過桃花酥，小聲嘀咕：“真的？那你可不許騙我。要是你說話不算數，我就去找皇爺爺告狀！”
“不騙你。”宋樂瑤笑着點頭，又指了指他手裏的酥塊，“快吃吧，再放就不好吃。”
裴澤胤這才放下心，小口咬起桃花酥。
兩人又坐了會兒，外面傳來丫鬟尋人的聲音，他才慌忙站起身：“我得走了，不然嬤嬤該來找我了。”
他頓了頓，又回頭看了眼宋樂瑤，小聲補充，“你要是真想吃桃花酥，往後……往後我可以讓小廚房給你做。”
說完，不等宋樂瑤回應，就提着木劍，一溜煙跑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