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臘月二十三,關中平原剛落了第四場鵝毛大雪。那雪片兒,活像撕扯開的棉絮團子,叫北風裹挾着,直往人脖頸子裏鑽,冷得人直打哆嗦。隴海線華山段一側的土路上,三輛解放牌卡車“突突突”地喘着粗氣,車廂蒙布上刷着白灰,寫着“河南省豫劇院赴陝慰問團”幾個大字。
沈懷璧把那半截兒煙卷兒狠狠踩進雪堆裏,嘴裏呵出一口白茫茫的霧氣。車一停穩,他麻溜兒地先跳下來,回身伸手把柳雪芝扶下車。柳雪芝懷裏緊緊抱着件織錦鬥篷,裏頭還夾着給閨女春杏準備的芝麻糖,怕凍壞了,就揣在懷裏頭。她一抬頭,雪片兒“簌簌”地落在睫毛上,眨眼間就化成了水,倒像是提前涌出來的淚花兒。
“爹,還有多久到呀?”杏兒仰起小臉,鼻尖凍得通紅,一雙酷似她母親柳雪芝的大眼睛裏,滿是好奇與期待。她聽說今天爹娘要去一個很大的村子唱戲,她還沒見過在真正的土台子上唱戲呢。
“快了,杏兒乖,再忍一會兒。”沈懷璧低頭,用下巴蹭了蹭女兒柔軟的頭發,聲音溫和。他是河南省豫劇院赴陝慰問團小有名氣的導演,此刻眉宇間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凝重。近來團裏的氣氛有些微妙,上面下來的指示越來越嚴,傳統戲的生存空間被不斷擠壓。這次下鄉慰問演出,劇目是經過“改良”的《花木蘭》,既要保留豫劇的韻味,又要符合新的要求,他費盡了心思。
坐在他旁邊的柳雪芝,輕輕咳了兩聲。她面容清麗,即使穿着臃腫的棉衣,依然能看出昔日舞台上的風姿。她是社裏的台柱子之一,今天飾演花木蘭的母親。她伸手將杏兒攬過來,摸了摸她的小手,冰涼。便從隨身的布包裏拿出一個捂在棉套子裏的玻璃瓶,裏面是溫熱的開水。
“喝點熱水,杏兒。待會兒到了地方,人多,你一定要緊緊跟着爹娘,知道嗎?”柳雪芝輕聲囑咐,眼底藏着深深的憂慮。這趟下鄉,本不該帶孩子的,但把杏兒獨自留在城裏他們更不放心。團裏某些人看他們的眼神,已經越來越不對勁了。
“知道啦,娘。”杏兒乖巧地點頭,抱着溫水瓶,小口啜飲。
卡車終於搖晃着駛進了目的地——趙家坡。村子裏的打谷場早已布置成了臨時的劇場。簡陋的土台子用鬆木搭成,掛着紅色的橫幅,上面寫着“文藝下鄉慰問演出”。台下,黑壓壓地坐滿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村民,他們裹着厚厚的棉衣,揣着手,臉上洋溢着過節般的喜悅。對於枯燥的鄉村生活來說,看戲是天大的娛樂。
後台更是忙亂不堪。演員們擠在臨時用蘆席圍起來的狹小空間裏,對鏡勾臉,整理行頭。空氣裏彌漫着油彩、香粉和人體混合的復雜氣味。沈懷璧立刻投入工作,檢查道具,給年輕演員說戲,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柳雪芝也很快坐在一個破舊的化妝鏡前,開始細致地勾勒臉譜。
杏兒被安置在台口幕布後面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坐在一個倒扣的木箱上。她睜大眼睛,看着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她從小在劇團長大,對這一切本該司空見慣,但今天的氣氛似乎格外不同。爹娘的神情都比平時嚴肅,其他叔叔阿姨也很少說笑。
演出即將開始,鑼鼓家夥敲打起來,急促的鼓點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台下觀衆的嘈雜聲浪瞬間平息。
沈懷璧抽空快步走到杏兒身邊,蹲下身,整理了一下她有些歪斜的棉帽,又從口袋裏掏出幾顆用油紙包着的水果糖,塞進她的小手裏。
“杏兒,爹娘要上台了。你就坐在這裏看,千萬別亂跑,好嗎?”他頓了頓,看着女兒被凍得紅撲撲的小臉,心裏一軟,補充道,“等戲唱完了,爹去給你買甑糕,熱乎乎的,放好多棗泥和蜂蜜。”
甑糕!杏兒的眼睛立刻亮了。那是她最愛吃的西安小吃。“真的嗎?爹!”
“真的,爹答應你。”沈懷璧摸了摸她的頭,笑容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楚。他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女兒,轉身快步走向喧鬧的舞台中央。
大幕拉開。
柳雪芝飾演的花母,顫巍巍地出場,一句“老身生了病”,嗓音略帶沙啞,卻將母親的擔憂與病體支離刻畫得入木三分,立刻贏得了滿堂彩。杏兒看得入了迷,她覺得今天的娘親格外好看,唱得也格外動人。
沈懷璧在側幕條緊緊盯着台上,不時用手勢指揮着樂隊和演員。他的《花木蘭》着重刻畫人物的家國情懷,花木蘭替父從軍,既有女子的細膩,更有男兒的豪邁。台上,“花木蘭”唱到“劉大哥講話理太偏”一段,鏗鏘有力,台下觀衆掌聲雷動。
然而,在舞台光影照不到的角落,幾個穿着藍色幹部服的人,正拿着小本子,面無表情地記錄着什麼,偶爾交頭接耳。沈懷璧眼角餘光瞥見他們,心頭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一出戲,在熱烈的掌聲和暗流涌動中,接近尾聲。
杏兒坐在木箱上,糖早已吃完,她開始覺得有些冷,小腳輕輕跺着地面。她期待着戲快些結束,期待着爹答應她的那碗熱騰騰、甜絲絲的甑糕。她並不知道,此刻舞台上流光溢彩的一切,連同爹娘溫暖的懷抱,都將成爲她未來漫長歲月裏,反復咀嚼卻再也觸摸不到的幻夢。
大幕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中緩緩合攏。演員們排隊謝幕,台下歡聲雷動。後台瞬間陷入更忙亂的卸妝和收拾行當中。
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坐在台口幕布後的小小身影,在擁擠的人流中,被越擠越靠後,最終蜷縮在一個堆放雜物的昏暗角落裏,抱着膝蓋,抵抗着陣陣襲來的寒意和困意。
風雪,在夜色降臨的同時,悄無聲息地加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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