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2008年
鷺大的階梯教室裏彌漫着初夏特有的慵倦氣息,陽光透過寬大的窗戶斜斜地灑進來,在深色的桌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幾何圖形。公開選修課《視覺語言與敘事邏輯》的學生們零零散散地坐着,等待上課鈴響。
蘇默坐在教室中後排靠窗的位置,低頭翻看着手中的攝影圖冊。細碎的黑發垂落額前,在書頁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他習慣性地選擇這個既不引人注目又能觀察全場的位置,像一只謹慎的貓,總是先小心翼翼地丈量環境,再決定自己的行動範圍。
“同學們,安靜一下。”講台上,戴着黑框眼鏡的李教授拍了拍話筒,“今天我們要開始這學期最重要的一部分內容——小組實踐作業。你們將兩人一組,在四周內完成一個三分鍾的短片創作。”
教室裏頓時響起一片交頭接耳的嗡嗡聲。蘇默輕輕咬住下唇,這是他感到不安時的小動作。小組作業,意味着他必須與陌生人建立工作關系,這對性格內向的他來說是一場考驗。
“作業的主題是‘一瞬永恒’,”李教授繼續說着,鏡片後的眼睛掃視全場,“要求通過視覺語言捕捉並延伸某個瞬間的張力,讓它超越時間限制,產生持久的情感共鳴。”
蘇默不自覺地被這個主題吸引,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作爲一個攝影專業的學生,他一直在思考瞬間與永恒的關系——那些被鏡頭凝固的時光碎片,如何能在觀者心中激起超越時空的漣漪?
“分組方式,”李教授推了推眼鏡,“我將根據學號隨機分配。”
蘇默的心沉了一下。隨機,意味着無法預知會遇上什麼樣的搭檔。他默默祈禱不要分到一個敷衍了事的組員,因爲想拿獎學金貼補學費,他一直對自己的成績很在意,即使是選修課也希望能拿到高分。
學號一個個被念出,教室裏響起此起彼伏的確認聲和移動座位的聲響。蘇默緊張地聽着,直到——
“攝影系2107蘇默,編導系2101謝嶼。”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蘇默愣住了。整個A大,恐怕沒有人不知道謝嶼。編導專業永遠的第一名,入學以來就因其出衆的外表和才華備受關注。身高185+的他,即使在人海中也會立刻被注意到,更不用說他還有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棱角分明,眉眼深邃,像是從電影中走出的男主角。
蘇默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尋找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們在校園裏有過幾次擦肩而過,蘇默甚至偷偷拍過謝嶼在籃球場上的身影——當然,那只是出於攝影練習的目的,他對自己說。
“謝嶼到了嗎?”李教授再次確認。
“在這裏。”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教室後方傳來。
蘇默回頭,正好對上謝嶼的目光。讓他驚訝的是,謝嶼已經站起身,徑直向他走來。陽光恰好在此時移動角度,爲謝嶼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蘇默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看見的不是真實存在的人,而是某種光影創造的奇跡。
“蘇默是嗎?”謝嶼走到他桌前,唇角微微上揚,“我是謝嶼。”
蘇默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點頭:“你好。”
謝嶼自然地在他旁邊的座位坐下:“我看過你的作品,《窗台上的光與影》,很棒。”
蘇默驚訝地睜大眼睛。那是他上學期參加校內攝影展的作品,一組記錄不同天氣條件下光線透過窗戶形成各種投影的照片。沒想到謝嶼竟然看過,還記住了他的名字。
“謝謝,”蘇默感到耳根微微發熱,“那只是隨手拍的。”
“最隨意的創作往往最能體現作者的眼光,”謝嶼說着,從背包裏拿出筆記本,“關於這次的作業,我有些初步想法,下課後可以聊聊嗎?”
蘇默點點頭,內心既驚訝又竊喜。傳說中的謝嶼並不像他想象中那樣高冷疏離,反而專業且直接。
整節課,蘇默幾乎沒聽進去教授在講什麼。他的餘光不自覺地瞥向身邊的謝嶼,看着他專注記筆記的側臉,修長的手指握着筆在紙上流暢移動。有那麼一兩次,謝嶼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頭看他,蘇默趕緊假裝認真聽課,心跳卻漏了一拍。
下課鈴終於響起,學生們如潮水般涌向門口。蘇默慢慢收拾着東西,謝嶼則耐心地等在旁邊。
“去圖書館討論?”謝嶼提議。
蘇默點頭同意。兩人並肩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五月的風吹拂着香樟樹的葉子,發出沙沙的響聲。蘇默注意到周圍不時投來的目光——當然,那是給謝嶼的。站在他身邊,蘇默感覺自己像一個暗淡的衛星,環繞着閃亮的恒星。
在圖書館角落的沙發上坐定後,謝嶼開門見山:“我看了你的攝影作品,很喜歡你處理光線的方式。特別是那組室內人像,模特背對光源,面部細節模糊,但輪廓異常清晰,那種矛盾的美感很打動我。”
蘇默再次驚訝於謝嶼對自己作品的了解程度。那組室內人像是他發布在個人社交媒體上的習作,幾乎沒有公開曝光過。
“你怎麼會看到那些?”他忍不住問。
謝嶼笑了笑,眼睛彎成好看的弧度:“我有關注你的ins賬號。從上次校展就開始關注了。”
蘇默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低頭從背包裏拿出筆記本,掩飾內心的波動。
“關於‘一瞬永恒’這個主題,”蘇默轉移話題,“你有什麼想法?”
謝嶼身體前傾,眼神變得專注:“我在想,是否可以講述一個關於記憶與告別的故事。某個瞬間的離別,卻在當事人的記憶中不斷重演,變得永恒。”
蘇默被這個想法吸引,不自覺地放鬆了姿態:“聽起來很有畫面感。我們可以用不同的色調和構圖來區分現實與記憶。”
“現實冷色調,記憶暖色調?”謝嶼接上他的思路。
“對,而且記憶部分的畫面可以稍微過曝,制造一種不真實的質感。”蘇默越說越興奮,眼睛亮了起來。
謝嶼注視着蘇默,微微點頭:“看來我們合作會很愉快。你對視覺語言的把握很精準。”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他們激烈地討論着劇本構思和拍攝方案。蘇默發現自己能夠輕鬆理解謝嶼的想法,而謝嶼也總是能迅速捕捉他提出的視覺概念。這種思維上的默契是他從未體驗過的,仿佛兩個不同樂器的演奏者,卻意外地找到了和諧的節拍。
“我們需要一個主角,”謝嶼在討論接近尾聲時說,“你覺得誰來演比較合適?”
蘇默思考片刻,小心翼翼地提議:“其實...我覺得你的外形和氣質很適合這個角色。”
謝嶼挑眉:“你想讓我來演?”
“只是建議,”蘇默連忙補充,“如果你覺得不合適——”
“不,”謝嶼打斷他,笑容加深,“我很樂意。畢竟這是你的第一部短片,對嗎?”
蘇默怔住:“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謝嶼開始收拾東西,“你看,我們連導演和主演都有了,這會是你的作品,我只是幫了點忙。”
蘇默心裏涌起一陣暖流。他原以爲像謝嶼這樣優秀的人會自然而然地占據主導地位,沒想到對方卻如此尊重他的創作主權。
走出圖書館時,夕陽已經西斜,將天空染成橘紅色。謝嶼看了眼手機,轉向蘇默:“一起吃晚飯嗎?我們可以繼續討論細節。”
蘇默猶豫了一瞬。他原本計劃晚上在暗房沖洗照片,但內心深處,他渴望更多與謝嶼交流的時間。
“好啊,”他最終答應,“我知道學校附近有家不錯的面館,光線很好,特別是黃昏時分。”
謝嶼笑了起來:“你總是首先注意到光線嗎?”
蘇默靦腆地笑了:“職業病吧。”
去面館的路上,他們聊起了各自選擇專業的緣由。蘇默講述了自己小時候如何被父親的老相機吸引,如何通過鏡頭發現平凡世界中的不平凡。謝嶼則談到自己對故事的癡迷,如何渴望用影像創造能夠打動人心的敘事。
“在我看來,攝影是凝固時光的藝術,而導演是延伸時光的藝術。”謝嶼總結道。
蘇默被這個精妙的比喻打動,正想回應,卻被一個迎面跑來的小女孩撞了個趔趄。小女孩手中的冰淇淋沾到了他的襯衫上,粉色的污漬迅速擴散開來。
“對不起!”小女孩的母親匆忙跑來道歉。
“沒關系。”蘇默勉強笑了笑,看着襯衫上的污漬,有些無奈。
謝嶼從包裏拿出一包紙巾遞給他:“擦擦吧。”
蘇默接過紙巾,努力擦拭,但污漬依然明顯。
“看來永恒的不只是瞬間,還有這個污漬了。”他自嘲道。
謝嶼被他的話逗笑:“走吧,先去吃飯,然後我陪你去買件新襯衫。”
“不用了,我回宿舍換一件就好。”
“就當是給我一個繼續我們討論的借口。”謝嶼輕鬆地說,眼神中卻有一絲不容拒絕的堅持。
蘇默最終同意了。在面館暖黃的燈光下,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繼續討論着短片的細節。蘇默偶爾會走神,注意到謝嶼說話時手指的動作,或是他思考時微微蹙眉的樣子。這些細節不知爲何,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裏。
飯後,謝嶼真的陪蘇默去買了新襯衫,然後送他回宿舍樓下。夜幕已經完全降臨,宿舍樓的燈光在夜色中格外溫暖。
“今天很愉快,”謝嶼站在路燈下,身影被拉得很長,“周四下午我們開始第一次排練,怎麼樣?”
蘇默點頭:“好的,地點你定。”
“那就戲劇社的排練室,我借到鑰匙了。”謝嶼說着,轉身準備離開,又突然回頭,“對了,蘇默。”
“嗯?”
“和你合作,我很期待。”
蘇默站在宿舍樓下,看着謝嶼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涌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某種重要的東西剛剛開始,又仿佛某種永恒的東西剛剛在瞬間定格。
他抬頭望向夜空,幾顆星星在都市光害中頑強地閃爍着。那個關於“一瞬永恒”的短片構思,此刻在他心中有了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