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璐嫿深吸一口氣,聞到的不是清晨的露水,而是中央空調系統過濾後略帶幹燥的空氣。她站在盛華集團總部大樓的三十六層,腳下是光潔如鏡的黑色大理石,倒映着頭頂璀璨的水晶吊燈,也倒映出她略顯緊繃的身影。
今天,她將在這裏,向盛華集團的最高決策層闡述她的設計方案。這個名爲“歸心”的商業綜合體景觀設計,是她回國後傾注了最多心血的作品。
“何小姐,準備好了嗎?還有五分鍾。”助理小陳探過頭來,年輕的臉上寫滿了緊張。
何璐嫿回以一個安撫的微笑,指尖輕輕敲了敲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上是她熬了無數個夜晚才最終定稿的方案首頁。“放心,我們已經準備到牙齒了。”
她的自信並非僞裝。爲了這個項目,她和團隊幾乎踏遍了項目地塊的每一寸土地,研究了周邊三公裏內所有居民區的人口結構和生活習慣,甚至在深夜和清晨蹲守,只爲記錄不同時間段的人流光影。她的設計,不止是冰冷的建築和植物,更是有溫度的生活容器。
會議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位穿着得體的女士對她做出“請”的手勢。
何璐嫿挺直脊背,走了進去。
長條形的會議桌旁已經坐了不少人,個個西裝革履,神情嚴肅,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無形的壓力。她知道,這些人是盛華各個部門的負責人,每一個都是決定她方案生死的判官。
但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主位上那個男人吸引。
他大概三十歲出頭,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沒有打領帶,襯衫領口解開了第一顆紐G,透出一種居高臨下的隨性。他的坐姿很放鬆,身體後靠,手指交叉搭在桌面上,但那雙深邃的眼睛,卻像鷹一樣銳利,仿佛能洞穿一切。
何璐嫿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不需要任何人介紹,僅憑那份掌控全場的氣場,她就知道,他一定是盛華集團的掌舵人,沈文哲。
一個在商業雜志上被譽爲“冷血的精密儀器”的男人。
“何小姐,可以開始了。”沈文哲沒有抬頭,只是用指節輕輕叩了叩桌面,聲音低沉,不帶任何情緒。
何璐嫿收回心神,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自己的方案上。她走到巨大的顯示屏前,用遙控器打開了PPT。
“各位領導,下午好。我是‘歸心’項目的主設計師,何璐嫿。”她的聲音清亮而穩定,瞬間打破了會議室的沉悶。“今天我爲大家帶來的,不僅僅是一個景觀設計方案,更是一種關於城市中心‘慢生活’的構想。”
她從項目的核心理念講起,講到城市人對自然與靜謐的渴望,講到她的設計如何通過流動的水系、層次豐富的植被、以及可以讓人隨時坐下發呆的角落,來回應這種渴望。她的語言富有感染力,配合着屏幕上一張張精美絕倫的效果圖,仿佛將所有人都帶入了那個尚未建成的詩意空間。
“我們的核心理念,是‘歸心’。讓每一個來到這裏的人,無論是購物、工作還是路過,都能找到片刻的安寧,讓疲憊的心得以回歸。”
她能感覺到,會議室的氣氛在逐漸軟化。好幾位高管都露出了贊許的神色,連她身後的助理小陳,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演講持續了四十分鍾,何璐嫿感覺自己的狀態前所未有的好。當她講完最後一個字,微微鞠躬時,甚至聽到了幾聲壓抑不住的贊嘆。
她帶着一絲期待,望向主位的沈文哲。
他終於抬起了頭,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靜無波。
“何小姐。”他開口了,語氣依舊是那種不帶溫度的平直,“你講了四十分鍾的‘心’,我想聽一些關於‘錢’的東西。”
何璐嫿臉上的微笑微微一僵。
“你的方案很美,像一首抒情詩。”沈文哲的用詞很客氣,但眼神卻像手術刀一樣精準,“但詩不能當飯吃。盛華投資一百二十億,不是爲了給城市建一個公益公園。”
他拿起桌上早已打印好的方案摘要,用一支派克鋼筆在上面點了點。
“第一,你設計的大面積流動水景,初期的建造成本是多少?後期的循環系統、水質淨化的維護成本,每年又是多少?這個數字,在你的方案裏,我只看到了一個模糊的預估範圍。”
“第二,你選用的這些珍稀植被,的確能迅速營造出獨特的景觀效果。但它們的存活率、病蟲害防治、以及在本地氣候下的養護難度和費用,你有過精確的評估嗎?”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沈文哲的身體微微前傾,那股無形的壓迫感瞬間增強了數倍,“你說你的設計能讓人‘慢下來’。在商場的核心區域,客流的‘慢’,意味着坪效的降低。你如何向我證明,這種‘慢’所帶來的所謂情感價值,能夠彌補甚至超越它在商業數據上造成的損失?請用可量化的數據告訴我,而不是用‘歸心’這種漂亮的詞。”
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又快又狠,每一個都正中方案最理想化、最薄弱的環節。
會議室裏剛剛緩和的氣氛,瞬間又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何璐嫿身上,帶着審視和懷疑。助理小陳的臉已經白了。
何璐嫿感覺一股血液沖上頭頂,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激起的鬥志。她最反感的,就是這種用冰冷的數字去衡量一切的傲慢。
她再次握緊了手中的遙控器,直視着沈文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
“沈總。關於成本,詳細的預算和後期維護的明細,我們有長達五十頁的附錄,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立刻爲您展示。我們選用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都對應着明確的單價和工程報價。”
“關於植被,我的團隊裏有本地最頂尖的植物學家,所有被選中的植物都經過了至少一年的本地環境適應性測試,存活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相關的養護手冊和預案,我們同樣準備了。”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堅定。
“至於您最關心的第三點。商業價值並不只等於坪效。一個能讓人停留、讓人記憶深刻、讓人願意主動分享的空間,它本身就在創造價值。當一個孩子願意在我們的水邊玩一下午,當一對情侶願意在我們設計的長椅上約會,當一個疲憊的上班族願意在我們這裏放空十分鍾,他們所產生的情感鏈接,會轉化爲對‘盛華’這個品牌的深度認同。這種認同,會帶來持續的、高粘性的復購率和口碑傳播。這,是花多少錢做廣告都換不來的長期資產。”
“坪效是線性的,而品牌價值是指數級的。沈總,您是投資專家,這個道理,相信比我更懂。”
一番話說完,會議室裏落針可聞。
何璐嫿看到,沈文哲的眼中,第一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那不是欣賞,更像是一種發現了有趣獵物般的審視。
他沒有再反駁,只是靠回椅背,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發出規律的輕響。一下,兩下,三下……每一聲,都像敲在何璐嫿的心上。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方案留下,你們可以回去了。三天內,等通知。”
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何璐嫿和團隊成員走出了盛華大廈,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悶熱的空氣預示着一場大雨。助理和同事們都在爲她剛才的表現喝彩,認爲她有力地反擊了沈文哲的刁難。
但何璐嫿卻高興不起來。她太了解沈文哲那樣的眼神了,那是一種絕對掌控者的眼神,她的所有辯解,或許在他看來,都只是小孩子倔強的表演。
果然,不到十分鍾,盛華集團的項目對接人就打來了電話,語氣客氣卻疏離:“何小姐,沈總對您的方案整體很欣賞,但有幾個細節需要修改。比如,水景面積削減百分之三十,珍稀植被替換爲本地常規樹種,還有,增加兩個可以用於商業外擺的硬化廣場……”
電話裏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精準地砍在“歸心”的靈魂上。這已經不是修改,而是閹割。
“我知道了。”何璐嫿平靜地掛斷電話,胸口卻堵得發慌。
她讓同事們先回公司,自己想一個人走走。她沿着人行道漫無目的地向前,腦子裏反復回想着沈文哲那張冷漠的臉和他提出的那些“修改意見”。
一陣涼風吹過,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了下來。行人紛紛奔跑躲避,街道瞬間混亂起來。何璐嫿沒有帶傘,只好快步跑到路邊一棟寫字樓的屋檐下。
雨勢越來越大,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整個世界都籠罩在灰蒙蒙的水汽裏。她靠着冰冷的牆壁,看着街上飛馳而過的車燈拖出長長的光帶,心中一片茫然。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賓利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她面前的馬路邊。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了沈文哲那張輪廓分明的側臉。
他也看到了她,似乎有些意外,但隨即恢復了平靜。他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雨水打溼了她的頭發和肩膀,讓她顯得有些狼狽。
何璐嫿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一時間愣住了。兩人隔着一道雨幕,沉默地對視着。
最終,還是沈文哲先開了口,聲音被雨聲沖刷得有些模糊,但語氣中的那份淡漠依舊清晰可辨。
“你的設計,很有趣。”他說,“但不夠狠。”
說完,他按下了後座的車門鎖,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上車,我送你。”
這不是一個問句,而是一個不容置喙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