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凝固了。籌碼
周圍小販的叫賣聲、顧客的討價還價聲,似乎在一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調成了靜音。何璐嫿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剪裁合體的西裝,一塵不染的皮鞋,以及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然後,她笑了。
不是矜持的微笑,也不是被巨大財富砸中的驚喜,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帶着幾分荒謬和好笑的笑聲。
“先生,”她開口,聲音清脆,打破了這古怪的寂靜,“您是在跟我開玩笑嗎?買斷我未來五年的獨家供貨權?您甚至都還沒有嚐過我的玉米。”
沈文哲的眉毛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他習慣了別人在他提出收購意向後,表現出或驚喜、或貪婪、或謹慎的神情,但被當面嘲笑,還是第一次。
“我的品控師嚐過了,”他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的助理,“他的評價是‘非常特別’。對我來說,這個評價就足夠了。時間寶貴,我們不需要浪費在品嚐這種基礎環節上。”
“品控師?”何璐嫿重復着這個詞,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先生,您可能不明白。這不是工廠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罐頭,用數據和標準就能衡量的。這是土地裏長出來的東西,每一根都有它自己的脾氣。今天這批甜度高,可能下一批雨水多了,糯性會更好。您的人只嚐了一口,就要買斷我五年的心血,這不叫‘高效’,這叫‘傲慢’。”
周圍已經有幾個相熟的攤主和顧客圍了過來,對着沈文哲一行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這城裏來的老板好大的口氣。”
“可不是,一開口就要把小何的玉米全包了。”
“小何可不能被他騙了,咱們鎮上就她一家有這麼好的玉米。”
沈文哲對周圍的議論充耳不聞,他的目光始終鎖定在何璐嫿身上。這個女孩的反應,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她沒有被他的氣場壓制,反而像一株扎根很深的植物,平靜地迎接着他的疾風驟雨。
“這不是傲慢,是商業模式。”沈文哲的語氣依舊平淡,“我需要的是一個穩定的、獨家的、高品質的貨源。你的玉米符合前兩點,至於品質,我相信我的團隊能通過技術手段和合同條款來保證它的穩定性。你只需要負責種植,剩下的市場、品牌、銷售,都由我們來解決。這對你來說,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他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你不用再每天五點起床,不用自己開着這輛破車來趕集,不用在這裏跟人爲了幾塊錢爭論。你可以有一個體面的實驗室,雇傭足夠的人手,專心做你的育種研究。我能給你提供的,是你靠着這樣一根一根賣玉米,十年也賺不到的資源。”
他的話很現實,也很誘人。
何璐嫿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她承認,他說中了她內心深處的渴望。誰不想擁有更好的條件去實現自己的理想?但她本能地抗拒他話語裏那種高高在上的施舍感。
“聽起來很美好。”她看着沈文哲,眼神清亮而執着,“但我想知道,我的玉米會被送到哪裏?擺在什麼樣的貨架上?賣給什麼樣的人?是以‘何璐嫿培育的金穗六號’的名義,還是被貼上一個別的什麼標籤,變成您口中那個‘商業模式’裏沒有姓名的一環?”
她問的,是她作爲創造者的尊嚴。
沈文哲再次感到了意外。他沒想到一個鄉下姑娘,在巨大的商業利益面前,關心的卻是這些在他看來近乎“虛無”的問題。
“它會被送到‘鮮境’,我旗下的高端生鮮連鎖品牌。”他耐着性子解釋,“它會被真空包裝,冷鏈運輸,出現在一線城市最高檔的商場裏。至於名字,品牌方會根據市場定位進行策劃包裝,也許會保留一部分你的故事作爲營銷亮點,但這需要評估。”
“評估?”何璐嫿抓住了這個詞,“也就是說,我的名字,我的故事,我這三年的心血,在您看來,都只是一個有沒有營銷價值的‘亮點’,隨時可以被評估、被舍棄?”
沈文哲終於失去了一部分耐心。“何小姐,我們是在談生意,不是在談感情。一個產品的核心是它的品質,而不是它的故事。故事可以編,但品質不行。我買的是你的品質,故事只是附贈品,有,很好;沒有,也無所謂。”
這番話,像一盆冷水,徹底澆熄了何璐 hoodies心底最後一絲幻想。
她搖了搖頭,語氣變得堅定而冷淡:“那麼,抱歉,沈先生。我的玉米,不賣給你。”
“什麼?”這次,連沈文哲身後的助理都發出了驚呼。他不敢相信有人會拒絕這樣一份從天而降的合同。
“我說,不賣。”何璐嫿一字一頓地重復道,“我的‘金穗六號’,對我來說,不是沒有感情的產品,它像我的孩子。我不會把它賣給一個只關心它能換多少錢,卻不尊重它從何而來的人。三塊錢一根,十塊錢四根,您要買,就請排隊。要買斷,多少錢都不賣。”
說完,她不再看他,轉身對旁邊一位等了許久的大爺說:“大爺,不好意思久等了,您要幾根?”
沈文哲站在原地,臉色第一次沉了下來。他那張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難以置信和被打亂節奏的慍怒。縱橫商場多年,他第一次在一個小鎮的農貿市場裏,在一個渾身泥土氣息的女孩面前,遭遇了如此幹脆利落的“滑鐵盧”。
錢,在這裏失去了它無往不利的魔力。
他的助理走上前來,低聲說:“沈總,這塊地我們已經考察過了,土壤和環境確實非常優越。如果我們拿下來,自己建立種植基地,也可以……”
“閉嘴。”沈文哲冷冷地打斷他,“你以爲我買的是玉米?是土地?我買的是她這個人,是她能培育出‘金穗六號’的能力。基地可以建,但下一個‘金穗七號’、‘金穗八號’,你去哪裏找?”
助理頓時噤聲。他明白了,老板看中的,是這個女孩身上所代表的,不可復制的創造力。
沈文哲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快。他是一個頂級的獵手,當獵物表現出意想不到的棘手時,他不會放棄,只會調整策略。
他再次走到攤位前。何璐嫿正在給顧客裝玉米,眼角的餘光瞥見他,只當沒看見。
“何小姐。”沈文哲的聲音傳來,這一次,少了些命令,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探究。
何璐嫿裝好玉米,收了錢,才抬起頭,平靜地看着他:“還有事嗎?如果不買玉米,請不要擋着我做生意。”
“你認爲我不尊重你的勞動。”沈文哲說,這是一個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
何璐嫿沒說話,算是默認。
“好。”沈文哲點了點頭,做出了一個讓助理都感到驚訝的決定,“你覺得我不懂你的世界,我不懂土地和作物。同樣,你也不懂我的世界。你不明白你的玉米,在我的商業體系裏,能釋放出多大的價值。”
他從西裝口袋裏拿出一個精致的金屬名片夾,抽出一張黑色的卡片,遞到何璐嫿面前。卡片的設計極簡,只有一個名字和一串電話。
何璐嫿沒有接。
沈文哲也不在意,他將名片放在了旁邊的玉米堆上,金色的玉米襯着黑色的卡片,有一種奇異的視覺沖擊力。
“我給你一個機會,也給我自己一個機會。”他說,“這個周六,來上海。到我的‘鮮境’旗艦店看一看。看看你的玉米,本可以站在一個什麼樣的舞台上。看看我所說的‘價值’,到底是什麼。”
“我會派車來接你。你只需要帶着你的眼睛和你的大腦來。看完之後,如果你仍然認爲我是一個只認錢的‘奸商’,我保證,盛華集團和‘鮮境’,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你的世界裏。”
“但如果你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那麼,我們再來談一份新的合同。一份……尊重你,也尊重‘金穗六號’的合同。”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帶着助理,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了。
黑色的轎車很快消失在市場的盡頭,仿佛從未出現過。
何璐嫿站在原地,看着那堆玉米上的黑色名片。陽光下,沈文哲三個字燙着暗金色的光。
周圍的議論聲再次響起,王嬸湊過來,擔心地問:“小何,你沒事吧?那人沒爲難你吧?”
何璐嫿搖了搖頭,拿起那張名片。卡片質地堅硬,帶着冰冷的觸感。
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去。去,就意味着踏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由資本和規則構築的世界,她可能會被吞噬,也可能會迷失。不去,她又無法抑制內心的那份好奇與不甘。
她真的想知道,在那個她從未觸及過的世界裏,她的玉米,她的夢想,究竟能綻放出怎樣的光芒?或者,真的會像沈文哲說的那樣,被冷酷地量化成一串毫無溫度的數字?
這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賭局。賭注,是她的堅持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