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人民醫院,急診觀察區。
慘白的日光燈下,周銘躺在病床上,臉色比床單好不了多少。監測儀器發出規律的低鳴,屏幕上跳動的心率和血氧數值勉強維持在安全範圍。他還沒醒,從昨晚被送進來已經過去了十四個小時。
“疲勞過度,伴隨急性應激反應和輕度失溫。”值班醫生翻着病歷夾,語氣平淡得像在念購物清單,“住院觀察兩天,補充點營養,休息好了就能出院。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少熬夜,別總去些陰冷的地方。”
林夜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點了點頭,沒有解釋。
他也沒法解釋。
從昨晚到現在,他幾乎沒合眼。每次閉上眼睛,那些畫面就會浮現:黑暗中扭曲的陰影,周銘胸口滲出的黑色,還有自己手中涌出的金色絲線——那些在旁人眼中根本不存在,只有他自己能看見的景象。
左眼不再疼痛,但世界已經回不去了。
此刻,在醫院的燈光下,他看見的不僅僅是物理世界。每個人的身體周圍都包裹着一層淡淡的光暈,顏色和強度各不相同:急診護士的偏白,快速流動;醫生的偏藍,穩定有序;隔壁床老人則是一層黯淡的灰黃色,幾乎要熄滅。牆壁和地面有微弱的地脈能量流過,像地下水系般縱橫交錯。而窗外,城市的夜空被各種混亂的能量流污染,形成一片渾濁的光霧。
“同學?”護士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你朋友需要休息,你也去吃點東西吧。臉色比他還難看。”
林夜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他站起身,雙腿有些發軟,眼前黑了一瞬。從昨晚到現在,他只喝了半瓶水。
走出病房,走廊裏的人流在他眼中變成移動的光團。他低下頭,避免直視那些令人眩暈的能量景象,快步走向醫院外。
醫院對面的便利店,林夜買了面包和礦泉水,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午後的街道,車流人流,一切看起來無比正常。
他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嚐試主動控制左眼的視野。
這很難。就像一個人突然多長出一只功能完全不同的眼睛,而且這只眼睛還總是試圖把看到的東西塞進主視覺裏。他需要找到一種切換方式——正常視野和能量視野之間的平衡點。
閉上右眼。
左眼單獨視物時,能量景象變得更加清晰,但失去了立體感和細節。牆壁變成半透明,能看見內部的鋼筋骨架;行人變成行走的能量核心,包裹在光暈中;遠處建築物的能量流動像呼吸般起伏。
睜開右眼,閉上左眼。
世界恢復正常,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像蒙着一層薄紗。
雙眼同時睜開,他嚐試將注意力集中在左眼,讓右眼只是被動接收光線。經過幾次失敗後,他找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主視野保持正常,但能量信息以半透明的疊加層形式出現在背景中,像遊戲裏的UI界面。
面包吃了一半,他已經能初步掌控這種“雙重視覺”。
接下來是測試能力的邊界。
他盯着一盆擺在收銀台旁的綠植。集中注意力,左眼深處傳來熟悉的灼熱感——很輕微,可控。綠植在他眼中發生了變化:他能看見葉片內部葉綠素的能量流動,微弱的綠色光點沿着脈絡移動;能看見土壤中水分和養分的吸收過程;能看見整株植物散發出的、指甲蓋大小的生命光暈。
他轉移視線,看向櫃台後的微波爐。機器沒在工作,但內部仍有微弱的電磁場殘留,呈現爲淡藍色的網狀結構。牆壁裏的電線,電流通過時產生橘黃色的能量流。
然後是限制。
盯着綠植看了大約三分鍾後,左眼的灼熱感開始加劇,太陽穴傳來脹痛。五分鍾後,疼痛明顯,視野邊緣出現閃爍的黑點。他移開視線,閉上眼睛休息。兩分鍾後,不適感緩解。
看來“深度觀察”會消耗某種精神能量,有時間限制。
另一項測試:感知範圍。
他閉上眼睛,純粹依靠左眼對能量的感知來“看”世界。半徑五米內,各種能量信號清晰可辨;十米內,能感知到較強的能量源;超過十五米,信號迅速衰減,只能感知到模糊的輪廓。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項:昨晚那種“幹涉”能力。
林夜看着自己的右手,回憶昨晚撕碎怪物核心的感覺。他集中精神,試圖在掌心凝聚出那種金色能量。
什麼都沒有發生。
左眼有灼熱感,身體能感覺到能量在流動,但無法外放。像是有道閘門關閉了,把能量鎖在體內。他嚐試了各種方式:集中意念,模仿昨晚的動作,甚至低聲念出中二台詞——全都無效。
要麼是昨晚的情況特殊,生死關頭突破了某種限制;要麼是需要特定的條件或技巧才能再次使用。
林夜靠在椅背上,喝了口水。測試結果總結:他獲得了一種被動的感知型異能,能看到世界的能量層面,但主動幹涉能力暫時無法使用。有使用限制,會疲勞。
不算無敵,但足夠顛覆認知。
更關鍵的是,這個世界隱藏着普通人看不見的一面——那些異常、能量、還有昨晚襲擊他們的怪物。而他現在,已經一腳踏進了這個世界。
手機震動,是宿舍群的消息。同學問他和周銘怎麼沒來上課,林夜回復說周銘感冒發燒,自己在醫院陪着。簡單,合理,不會引起懷疑。
但他知道,有些事已經開始不對勁了。
傍晚,林夜回到學校。
他沒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圖書館。不是平時常去的現代新館,而是老校區那棟上世紀六十年代建成的舊館。這棟三層小樓平時人很少,藏書多是舊書和檔案,恰好符合他的需求。
他需要信息。
關於異能,關於異常,關於昨晚那種怪物,關於那些銀白色的能量絲線——任何信息都好。
舊館一層,索引區。林夜按照分類檢索,關鍵詞從“超自然”到“都市傳說”再到“異常心理學”,借閱了幾本看起來最有希望的書。然後他來到三層最裏面的閱覽區,這裏靠窗有一排單獨隔間,下午的陽光斜射進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
他翻開第一本書,《現代都市傳說的社會學研究》。學術性很強,通篇都是理論和案例分析,但沒有實質性內容。第二本,《邊緣意識與集體幻覺》,更偏心理學,把一切非常規現象都歸結爲心理作用。
第三本,《未解現象檔案輯錄》,私人印刷的非正式出版物,紙張粗糙,排版混亂。林夜快速翻閱,大多數內容都是地攤文學級別的水怪、外星人和靈異照片。但在翻到中間某頁時,他的手停住了。
那頁講述的是一個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案例,標題是《濱海市“影噬”事件調查筆記》。記錄者自稱是民間調查員,描述了多起市民在夜晚被“移動的陰影”襲擊,出現失溫、昏迷、生命力衰竭的症狀。筆記的最後幾行字被塗黑了,但隱約能辨認出幾個詞:“能量抽取……非實體……守夜人介入……檔案封存。”
守夜人。
這個詞第二次出現了。第一次是在網上那些被刪除的痕跡裏,第二次在這本破書裏。
林夜的心跳加快。他繼續往後翻,又找到幾處相關內容:某次工廠事故後出現的“高溫幻影”,被描述爲“炎傀”,最後提到“相關記錄已被清理”;某棟老宅的“哭泣聲”,調查結論是“地脈異常共振”,處理方標注着“SC-07”。
SC?可能是某種代號。
他合上書,閉眼整理信息。民間確實有零散的記錄,但這些記錄似乎都被某種力量系統性清理過,只留下殘缺的片段。而“守夜人”,聽起來像是一個組織,專門處理這類事件。
那麼,那些銀白色的能量絲線,會不會就是“守夜人”留下的?
如果這樣,昨晚的事件可能不是意外遭遇,而是……一次清除行動?他們和怪物戰鬥,留下了痕跡,然後離開?但爲什麼不救周銘?是沒發現,還是不在乎普通人的死活?
問題比答案多。
林夜睜開眼睛,決定繼續查找。他起身準備去檔案區,卻在轉身時,眼角餘光瞥見了某個異常。
在閱覽區最角落的那個隔間裏,坐着一個人。
這本身不奇怪,奇怪的是,在林夜的左眼視野中,那個人周圍沒有光暈。
不是微弱,不是黯淡,是完全沒有。就像他是一個空洞,一個能量的真空區。而且周圍的能量流在接近他時,會發生輕微的彎曲,像是水流繞過石頭。
林夜的心髒猛地收緊。
他強迫自己保持自然,假裝在書架間找書,實際上用左眼仔細觀察。那是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男人,頭發花白,穿着普通的灰色夾克,正低頭看一本很厚的舊書。外表沒有任何特殊,但在能量層面,他像一個黑洞。
男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抬起頭,看向林夜的方向。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接觸了一秒。
男人的眼睛很普通,眼白有些渾濁,瞳孔是常見的深褐色。但就在對視的那一瞬間,林夜的左眼傳來一陣強烈的刺痛,視野中男人的輪廓模糊了一瞬,像是信號幹擾。
然後男人對他點了點頭,露出一個溫和的、圖書管理員式的微笑,又低下頭繼續看書。
一切如常。
但林夜知道,那絕對不是普通人。
晚上七點,天色完全暗下來。林夜抱着那幾本書走出舊館,腦子裏全是剛才那個男人的畫面。他嚐試回憶更多細節:男人看的那本書,書脊上似乎有燙金的圖案,但太遠看不清;他左手戴着一塊老式手表,表盤是黑色的;他的呼吸頻率極其均勻,每分鍾正好十六次,像經過訓練。
更重要的是,那個能量空洞的現象。
林夜走到路燈下,再次測試自己的左眼。他看向路過的大學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光暈;看向樹木,有微弱的生命能量;看向建築物,有地脈流動。能力還在工作,沒有故障。
所以那個男人,要麼有某種屏蔽或吸收能量的能力,要麼他本身的存在形式就異於常人。
無論哪種可能,都意味着林夜不是唯一特殊的人。
就在他思考時,左眼忽然捕捉到一絲異常的能量波動。
很微弱,一閃即逝,來自圖書館側面那條通往舊實驗樓的小路。那是校園裏最僻靜的區域之一,晚上幾乎沒人會去。
林夜猶豫了三秒,然後轉身,朝那個方向走去。
不是好奇心,而是責任感。如果那裏有什麼東西,可能會傷害到路過的學生——就像昨晚周銘那樣。
小路沒有路燈,只有遠處教學樓的光勉強照亮輪廓。兩側是高大的梧桐樹,枝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林夜放輕腳步,左眼保持激活狀態,視野中的能量景象逐漸清晰。
他看見了。
在小路中段,一棵老梧桐樹下,有團暗紅色的能量正在聚集。規模比昨晚那個小得多,大概只有籃球大小,能量強度也弱,像風中殘燭。它沒有固定形態,只是在那裏緩慢旋轉,每次旋轉都會從周圍吸收一絲絲微弱的生命能量——來自樹下的草,泥土裏的蟲,空氣中漂浮的微生物。
一個初生的、弱小的“異常”。
林夜停下腳步,距離它大約十米。他觀察着這個存在:它似乎沒有意識,只是本能地吸收能量,維持自身存在。按照這個速度,它可能需要幾個月才能成長到能威脅人類的程度。
但是。
萬一有學生今晚從這裏經過呢?萬一它突然加速成長呢?
昨晚的畫面在腦海中閃現:周銘慘白的臉,胸口滲出的黑色,生命被抽離的無力感。
林夜深吸一口氣,向前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昨晚那種幹涉能力暫時無法使用。但他至少可以嚐試驅散它,用某種方式。
當他走到距離那團能量五米處時,它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旋轉速度加快,暗紅色變得鮮豔了一些。它從地面升起,懸浮在離地半米的高度,朝林夜的方向“轉”了過來——如果那團沒有五官的能量團有方向的話。
林夜的左眼灼熱起來。他能看見這個存在的核心,一個核桃大小的暗紅光點,外面包裹着稀疏的能量絲線。很脆弱,真的很脆弱。
他抬起手,像昨晚那樣,五指張開對準它。
什麼都沒發生。
能量團卻似乎受到了刺激,突然加速旋轉,朝林夜沖來。速度不快,但帶着一股陰冷的氣息。
林夜沒有後退。他集中全部注意力,左眼的灼熱感達到頂峰,視野中那個暗紅光點變得無比清晰。他不再試圖“外放”能量,而是換了一種思路——如果無法攻擊,那就“吸收”?或者“幹擾”?
他想象自己的左眼是一個旋渦,產生吸力。
奇跡般地,那團沖到他面前兩米處的能量突然停滯了。它的旋轉開始紊亂,能量絲線崩解,暗紅光點劇烈閃爍。林夜感到一股微弱的、冰涼的“東西”被左眼吸收進來,順着某種通道流入體內,然後在胸口的位置被轉化、消散。
整個過程持續了大約十秒。
能量團徹底消散,連灰燼都沒留下,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有地面上留下一小圈焦黑的痕跡,證明剛才發生的事不是幻覺。
林夜踉蹌了一步,扶住旁邊的樹幹。左眼的灼熱感迅速消退,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奇特的滿足感,像是吃飽了飯,又像是完成了一次深呼吸。身體裏多了一股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暖流,在四肢百骸中流動。
他成功了。用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
但還沒等他消化這個發現,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很輕,但很穩,每一步的間隔完全一致。
林夜猛地轉身,左眼瞬間激活。
在能量視野中,那個人形存在依然是一個“空洞”,周圍的能量流繞過他。是圖書館裏那個男人,他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小路入口,此刻正慢慢走來。
路燈的光從他背後照來,臉埋在陰影裏。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光。
他在林夜面前三米處停下,看了看地上那圈焦痕,又看了看林夜,然後露出一個難以解讀的笑容。
“自學成才?”男人的聲音溫和,帶着點欣賞,“效率低了點,但思路沒錯。吸收,轉化,比直接摧毀要溫和。”
林夜全身肌肉緊繃,準備隨時逃跑或反擊。
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緊張,抬起雙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放鬆,我不是敵人。至少今晚不是。”他頓了頓,補充道,“而且你剛剛處理掉的,只是一個‘遊魂’的雛形。連最低級的異常都算不上,最多算個能量殘渣。”
“你是誰?”林夜問,聲音比自己預期的要平靜。
“一個圖書管理員。”男人說,“暫時。至於你……”他上下打量着林夜,“一個剛覺醒,還不知道自己卷入了什麼的年輕人。”
“昨晚的事,你知道?”
“我知道很多事。”男人向前走了一步,林夜下意識後退,但男人只是彎腰,用手指抹了點地上的焦痕,搓了搓,“比如我知道,昨晚第三教學樓出現的‘魘影’,是被人故意引到那裏的。比如我還知道,最近一個月,江海大學周圍出現了七次異常的覺醒反應,你是第八個。”
他直起身,目光變得嚴肅:“而你,林夜同學,你的覺醒強度在這八個人裏排第一。這意味着兩件事:第一,你很特別;第二,你會吸引很多不想要的目光。”
林夜感到喉嚨發幹:“什麼目光?”
“守夜人的,黃昏教團的,還有其他藏在暗處的。”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隨手一彈,卡片旋轉着飛向林夜,被他接住。
是一張普通的借書卡,正面是圖書館的logo,背面用鋼筆寫着一串數字:B-3-17。
“舊館,B區,第三排書架,從上往下數第十七本書。”男人轉身,開始往回走,“如果你還想了解更多,明天下午三點,那裏有一本你會需要的書。過期不候。”
“等等!”林夜喊道,“你到底是誰?爲什麼要幫我?”
男人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
“因爲我欠你父親一個人情。”
這句話輕飄飄地傳來,然後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路口的拐角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林夜站在原地,借書卡緊緊捏在手裏。
父親?
他父親在他六歲那年就去世了,車禍。至少檔案上是這麼寫的。他幾乎不記得父親的樣子,只有幾張泛黃的老照片,和一個模糊的、溫暖的懷抱的記憶。
而現在,一個神秘的、能看到能量層面的男人,說他欠父親人情?
小路重新安靜下來,只有風聲和樹葉的沙沙聲。但林夜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向上。集中意念,左眼灼熱,這一次,他清晰地看見,掌心皮膚下,有極其微弱的金色光點在流動。
很弱,但確實存在。
而明天下午三點,舊館B區第三排第十七本書,會告訴他什麼?
他抬起頭,看向圖書館的方向。在能量視野中,那棟老建築靜靜地矗立着,但此刻在他眼中,它像一個沉默的巨獸,體內藏着無數的秘密。
其中有一個秘密,可能關於他,關於他的父親,關於這個世界不爲人知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