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半，天剛擦黑，江海大學第三食堂裏彌漫着飯菜的混合氣味。
林夜把餐盤裏的最後一塊糖醋排骨夾進嘴裏，目光落在對面正眉飛色舞說話的周銘身上。這個從高中就同班的死黨，此刻正揮舞着筷子，像指揮交響樂一樣比劃着。
“你是沒看見，我昨天那條視頻，評論區都炸了！”周銘咽下一口米飯，眼睛發亮，“七百多條評論，一半在罵我故弄玄虛，另一半在問後續——這說明什麼？說明流量來了！”
“說明你又要作死了。”林夜平靜地總結，端起免費的紫菜蛋花湯喝了一口。
計算機系大三的課業不輕，但周銘硬是在遊戲、追番和應付作業的間隙，擠出了做自媒體的時間。他的賬號“銘哥探秘”專攻校園怪談和都市傳說，雖然粉絲剛過兩萬，但黏性極高。
“什麼叫作死？這叫爲觀衆探索未知！”周銘壓低聲音，身體前傾，“而且這次真有料。我蹲了三個晚上，從圖書館舊檔案室翻出來的——‘第三教學樓，午夜哭泣的走廊’，聽說過沒？”
林夜搖搖頭。他性格沉穩，對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向來興趣不大。
“上世紀八十年代，有個外語系的女生在那條走廊裏失蹤了。”周銘的聲音變得更輕，營造出講鬼故事的氛圍，“找了一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從那以後，每到深夜，那條走廊裏就會傳來女人的哭聲，據說特別清楚，但巡邏的保安進去檢查，卻什麼人都沒有。”
“老掉牙的橋段。”林夜評價道，“每個學校都有這種傳說。”
“但這個有具體時間！”周銘掏出手機，翻出一張拍自舊檔案的照片，畫面模糊但能看出是手寫記錄，“檔案裏寫，哭聲在每月陰歷十五前後三天出現的概率最高。今天是初十，明晚就是十三——最佳觀測窗口！”
林夜瞥了一眼照片。發黃的紙頁上確實有幾行褪色的鋼筆字，記錄着某年某月保安聽到哭聲的匯報。他的目光在那頁紙上停留了兩秒，忽然覺得左眼有些輕微的刺痛，像是有睫毛掉進去了。
他揉了揉眼睛，刺痛感消失了。
“所以你想明晚去？”林夜問。
“必須去！”周銘握拳，“我都計劃好了，帶上最好的夜視相機和錄音設備。如果真能錄到點什麼，‘銘哥探秘’直接升級成‘銘哥揭秘’，粉絲翻倍不是夢！”
林夜嘆了口氣。他了解周銘，這家夥一旦決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而每次周銘作死，最後收拾爛攤子的都是自己——高中時爬舊廠房摔傷腿，是他背周銘去的醫院；大一時夜探後山迷路，是他帶着手電和充電寶找了一夜。
“我可以拒絕嗎？”林夜問。
“當然可以。”周銘露出狡黠的笑，“但作爲你最好的朋友、未來的百萬粉UP主，我會非常傷心。一傷心，就可能不小心把你大一那年……”
“停。”林夜抬手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那件蠢事他一點都不想回憶。“幾點？”
“晚上十一點半！教學樓鎖門前溜進去，等到十二點。”周銘瞬間恢復燦爛笑容，“我就知道你最夠哥們！放心，這次設備齊全，絕對安全。而且我研究過，那條走廊在三樓，窗戶對着校內小路，真有情況我們隨時能撤。”
林夜沒有反駁。他知道所謂的“設備齊全”無非是強光手電、便攜攝像頭和幾件沒什麼用的護身符。但讓周銘一個人去，他更不放心。
至少自己跟着，能在這家夥嚇破膽的時候把他拖回來。
兩人吃完飯，沿着校園主幹道往宿舍走。初秋的晚風帶着涼意，路燈已經亮起，在水泥路上投下昏黃的光暈。
“說真的，你就不覺得好奇嗎？”周銘邊走邊說，“這個世界這麼大，總有些科學解釋不了的東西吧？”
“科學解釋不了，通常是因爲信息不足。”林夜回答得像個標準的理科生，“而不是真有什麼超自然力量。”
“嘖，沒勁。”周銘撇嘴，“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理性。生活需要點浪漫幻想，懂嗎？”
林夜笑了笑，沒接話。他抬頭看向夜空，稀疏的幾顆星星在都市的光污染中勉強可見。左眼又傳來一絲輕微的刺痛，比剛才更明顯一些。
他再次揉了揉，刺痛感依然存在，像是有根細針在眼球表面輕輕劃過。
“怎麼了？”周銘注意到他的動作。
“眼睛有點不舒服，可能進東西了。”
“回宿舍滴點眼藥水。”周銘不以爲意，“對了，明晚記得穿深色衣服，方便隱蔽。我還準備了兩個微型攝像頭，可以別在領子上……”
周銘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解他的行動計劃。林夜聽着，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路過的建築、樹木和行人。一切都很正常，晚自習的學生抱着書匆匆走過，情侶在長椅上低聲說笑，遠處籃球場上還有人在打球。
但就在他看向第三教學樓方向時，左眼的刺痛突然加劇了。
那是一座老式蘇式建築，五層高，紅磚外牆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厚重。大多數窗戶都暗着，只有幾間教室亮着燈——那是考研學生在通宵自習。
刺痛感集中在左眼眼角，伴隨着一種奇異的酸脹感。林夜下意識地眯起眼睛，視野似乎模糊了一瞬，等他重新聚焦時，看到教學樓三樓的某一扇窗戶後面，似乎有極淡的影子晃了一下。
他停下腳步。
“怎麼了？”周銘也跟着停下，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哦，第三教學樓。明天我們的探險目標！聽說那棟樓冬天特別陰冷，夏天又悶熱得反常，好多老師都不願意在那裏上課……”
林夜沒有聽清周銘後面的話。他盯着那扇窗戶，刺痛感漸漸消退，但一種莫名的不安從心底升起。那扇窗戶所在的區域，整層樓都沒有燈光，按理說應該一片漆黑，但他剛才確實看到了某種……移動的輪廓？
也許是遠處車燈的反光，或者只是眼睛疲勞產生的錯覺。
“林夜？”周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發什麼呆呢？被傳說嚇到了？”
“沒有。”林夜收回目光，刺痛感已經完全消失了，“走吧，回去還要趕數據結構的大作業。”
回到宿舍後，林夜坐在書桌前，對着電腦屏幕上的代碼，卻有些難以集中精神。左眼的不適感已經消失，但那瞬間的刺痛和模糊感仍然留在記憶裏。
他閉上眼睛，試圖回憶當時的細節。是窗戶反光嗎？但那個時間、那個角度，附近並沒有足夠強的光源。是飛鳥或蝙蝠？影子的大小和移動方式似乎不太對。
“想什麼呢？”上鋪傳來周銘的聲音。這家夥已經躺在床上刷手機了。
“在想你那個傳說。”林夜睜開眼睛，“檔案裏有沒有更具體的描述？比如哭聲具體在哪個位置？持續多長時間？有什麼規律？”
“喲，開竅了？”周銘興奮地探出頭，“具體位置就是三樓西側那條走廊，長度大概三十米。持續時間嘛……檔案裏寫的都是‘持續數分鍾至十數分鍾不等’。規律就是陰歷十五前後概率高，但也不是每次都出現。”
“失蹤女生的信息呢？”
“只有名字和年級，王秀娟，外語系83級。其他信息一概沒有，連張照片都沒留下。”周銘的聲音低下來，“說真的，翻檔案的時候我還挺感慨的。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消失了，幾十年後只剩下幾行字和一個鬼故事。”
宿舍裏沉默了幾秒。
林夜看向窗外，夜色漸濃。他的書桌正對着第三教學樓的方向，雖然從這裏看不到那棟樓，但他知道它就在那裏，安靜地矗立在校園的西北角。
“林夜。”周銘忽然開口，聲音難得認真，“你說明天……會不會真遇到什麼？”
“現在知道怕了？”林夜反問。
“不是怕，就是……”周銘頓了頓，“好奇。你說如果真有什麼東西，它爲什麼留在那裏？它想要什麼？”
這個問題讓林夜微微一怔。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所謂的“怪談”。如果傳說基於某種真實事件，那麼事件背後必然有原因和邏輯，即使那邏輯超出常理。
“不知道。”他如實回答，“也許明天能找到答案。”
“對！”周銘又恢復了活力，“所以我們必須去！爲了真相！爲了流量！”
林夜搖搖頭，嘴角卻有了笑意。這家夥情緒轉換之快，永遠讓人嘆爲觀止。
他重新看向電腦屏幕，但敲了幾行代碼後，又忍不住揉了揉左眼。刺痛感沒有再出現，但那種隱約的不安感仍然縈繞不去。
像是某種預感，又像是身體在發出警告。
晚上十一點，宿舍準時熄燈。
林夜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周銘已經發出輕微的鼾聲，這家夥向來睡眠質量極佳，天塌下來也能照睡不誤。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銀白的線。
林夜抬起手，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手指輪廓。然後，他用食指輕輕按了按左眼眼角——那個下午和傍晚兩次刺痛的位置。
不疼，沒有異常。
也許真是疲勞所致。這周確實忙，實驗報告、小組項目、還有即將到來的期中考試。視覺疲勞引起眼肌痙攣，合情合理的解釋。
但爲什麼偏偏是在看向第三教學樓的時候？
他翻了個身，面向牆壁。閉上眼睛，嚐試入睡。然而一閉上眼睛，白天周銘展示的那張檔案照片就浮現在腦海中——發黃的紙頁，褪色的字跡，還有那幾行關於哭聲的記錄。
以及，當他注視那頁紙時，左眼第一次傳來的刺痛。
巧合嗎？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宿舍裏只有周銘均勻的呼吸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車輛聲。林夜的意識在清醒與睡眠之間徘徊，一些模糊的畫面在腦海中閃現：幽深的走廊、搖曳的影子、似有若無的哭泣……
他猛地睜開眼睛。
心跳有些快。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那只是睡前胡思亂想產生的幻象。心理學上有個名詞，叫什麼來着？預期性幻覺？當你相信或期待某件事時，大腦會自動填補細節。
對，一定是這樣。
他重新閉上眼睛，這次努力清空思緒，專注於呼吸。慢慢地，睡意開始襲來，身體逐漸放鬆，意識沉向黑暗的深處。
就在即將睡着的那個臨界點上——
左眼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不是之前的輕微不適，而是清晰的、明確的疼痛，像是有根冰冷的針從眼球內側刺出。
林夜瞬間完全清醒，猛地坐起身。黑暗中，他捂住左眼，疼痛在幾秒後迅速消退，留下一種奇異的灼熱感，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清晰感。
他鬆開手，眨了眨眼。宿舍裏一片黑暗，但奇怪的是，他能看清更多細節——對面床鋪下拖鞋的輪廓、桌上水杯的位置、窗簾上的褶皺紋理。不是借助月光，而像是黑暗本身在眼中變得……稀薄了？
他搖搖頭，懷疑自己還沒完全清醒。
然而下一秒，他看向窗外，視線穿過窗簾的縫隙，越過樹梢和建築，落在了遠處第三教學樓的輪廓上。
就在那一瞬間，他清楚地看到，三樓西側的某扇窗戶後面，有微弱的光閃了一下。
不是燈光，不是月光反射。
那是一種幽暗的、仿佛在水中暈開的冷光，只持續了不到一秒，就消失在黑暗中。
林夜僵在床上，呼吸不自覺地屏住。
是錯覺。一定是睡意朦朧中的錯覺。
他緊緊閉上眼睛，再睜開，凝神望去。第三教學樓靜靜地立在夜色中，所有窗戶都漆黑一片，沒有任何異常。
剛才看到的，只是大腦在疲勞狀態下產生的幻視。
他這樣告訴自己，慢慢地躺回床上。左眼的灼熱感已經完全消失，視力也恢復正常，剛才那種黑暗中視物清晰的感覺像是從未出現過。
夜很深了。
林夜盯着天花板，許久，終於再次閉上眼睛。
明天還有課，還有作業，還有周銘那個荒唐的探險計劃。他需要睡眠，需要保持理智，需要把今晚所有奇怪的感受都歸結於疲勞和想象。
但在意識徹底沉入睡眠前，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浮現：
如果……不是錯覺呢？
宿舍裏，月光移動了一寸。
窗外很遠的地方，第三教學樓沉默地矗立在午夜的風中，三樓西側的走廊窗戶，像一只只黑暗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