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冬十一月,隴西道上。
風雪如刀,割面生疼。諸葛亮裹緊狐裘,騎在的盧馬上,望着前方白茫茫的天地。自金城出發已二十日,過隴山,入關中,再翻秦嶺,便可回漢中。馬岱率五百西涼精騎護送,這些健兒不畏嚴寒,在風雪中仍隊列嚴整,確是精銳。
“軍師,前方有驛站,是否歇腳?”趙雲策馬上前,胡須眉毛上掛滿冰霜。
諸葛亮看看天色,日已西斜,風雪愈急。“也好,讓將士們暖暖身子。”
驛站名“隴關驛”,是官道上最大的一處。衆人到時,驛丞慌忙出迎——見馬岱的西涼軍旗,哪敢怠慢。
“快!備熱湯熱飯,燒暖炕房!”驛丞是個精瘦的中年人,操着關中口音。
入得驛站,暖意撲面。諸葛亮抖落身上積雪,馬岱已命士卒輪流警戒、休息,井井有條。
“季常將軍治軍有方。”諸葛亮贊道。馬岱字季常,是馬超從弟,年約二十五六,沉穩幹練。
馬岱抱拳:“軍師過獎。這風雪天趕路,將士們辛苦。今夜好生歇息,明日再行。”
驛丞親自奉上熱姜湯,偷眼打量諸葛亮。這位青衫文士能讓西涼大將如此恭敬,必非凡人。
“敢問先生……”驛丞小心翼翼。
“此乃荊州諸葛軍師。”趙雲道。
驛丞大驚,撲通跪倒:“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是諸葛孔明先生駕到!”
“起來吧。”諸葛亮溫言道,“風雪阻路,叨擾了。近日官道可還太平?”
驛丞起身,壓低聲音:“不太平。前日有一隊人馬路過,約三百人,皆黑衣勁裝,攜弓弩刀劍,說是商隊,但行跡可疑。往東去了。”
諸葛亮與趙雲、馬岱對視一眼。
“往東?去往何處?”
“看方向,是往陳倉道。那裏通漢中。”驛丞道,“小人多嘴一句:那領頭的是個獨眼漢子,凶神惡煞,不像善類。”
獨眼?諸葛亮心中一動:“可是左眼有傷,戴黑色眼罩?”
“正是!先生認識?”
“夏侯惇。”趙雲沉聲道,“他來此作甚?”
馬岱拔刀:“必是曹軍細作!軍師,末將這便帶人追擊!”
“慢。”諸葛亮阻止,“若真是夏侯惇,帶三百精銳潛入此地,必有圖謀。然他不知我等在此,不宜打草驚蛇。且……”他沉吟,“夏侯惇乃曹操心腹大將,輕易不離許都。親率三百人潛入關中,所謀者大。”
“軍師以爲,他所謀爲何?”馬岱問。
諸葛亮走到驛站牆上掛的簡陋地圖前,手指陳倉道:“此路通漢中,但非大道。夏侯惇不走潼關大路,卻走這險僻小道,是要避人耳目。目標……或是張魯,或是我。”
“刺殺軍師?”趙雲一驚。
“有可能。”諸葛亮平靜道,“曹操知我西行,必欲除之而後快。且若刺殺張魯,可使漢中大亂,破壞三家聯盟。”
馬岱怒道:“曹賊卑鄙!軍師,今夜加強警戒,明日一早,末將先派斥候探路。”
“不。”諸葛亮眼中閃過智慧,“若夏侯惇真是爲我而來,必在前路設伏。我們可反客爲主。”
“如何反客爲主?”
“風雪之夜,正是用計之時。”諸葛亮招二人近前,低聲布置。
夜深,風雪稍歇。隴關驛內,燈火漸滅,似乎都已安睡。
驛站外三裏,一處山坳中,三百黑衣人潛伏雪地,紋絲不動。爲首者獨眼罩黑罩,正是夏侯惇。
“將軍,驛站燈火已滅,是否動手?”副將低聲問。
夏侯惇獨眼中凶光閃爍:“再等等。諸葛亮狡詐,恐有防備。醜時行動,那時人最困乏。”
他奉曹操密令,率三百虎豹騎精銳,潛入關中,就是要刺殺諸葛亮。曹操得知諸葛亮西行,知此乃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若能成功,三家聯盟不攻自破。
時間一點點過去。風雪又起,天地茫茫。
醜時將至,夏侯惇揮手:“行動!記住,首要目標諸葛亮,生死不論!”
三百黑影如鬼魅般撲向驛站。
驛站靜悄悄。夏侯惇心中忽覺不安——太靜了。但他已無退路,咬牙道:“殺!”
破門而入!然而驛站內空無一人,只有幾盞油燈搖曳。
“中計!”夏侯惇大呼,“撤!”
但已遲了。驛站外火把通明,五百西涼騎兵將驛站團團圍住。馬岱橫刀立馬,冷笑:“夏侯元讓,等你多時了!”
與此同時,兩側屋頂冒出弓弩手,正是趙雲率領的荊州精銳。
諸葛亮從西涼軍中緩步走出,羽扇輕搖:“夏侯將軍,風雪夜寒,何不入內一敘?”
夏侯惇獨眼充血:“諸葛亮!你如何知我在此?”
“將軍行蹤雖秘,但三百人隊伍,豈能全無痕跡?”諸葛亮道,“更巧的是,驛丞識得將軍——將軍當年鎮守關中時,常過此驛,可還記得?”
夏侯惇恍然,悔之晚矣。
“將軍是戰是降?”馬岱喝道。
夏侯惇狂笑:“我夏侯元讓縱橫半生,豈能降你這小兒!兒郎們,隨我殺出去!”
三百虎豹騎確是精銳,雖中埋伏,仍悍勇死戰。西涼騎兵與曹軍精銳在雪夜中廝殺,刀光劍影,血染白雪。
趙雲護在諸葛亮身前,連挑數名曹軍。馬岱直取夏侯惇,二人刀來槍往,戰作一團。
夏侯惇雖勇,但年近五旬,又少一眼,視野受限。馬岱年輕力壯,漸漸占據上風。
“夏侯惇!拿命來!”馬岱大喝,一刀劈下。
夏侯惇舉刀硬架,虎口震裂。他心知今日難逃,獨眼掃視戰場——三百虎豹騎已死傷過半。
“罷了!”夏侯惇虛晃一招,撥馬便走。
“哪裏走!”馬岱追擊。
但夏侯惇馬快,沖開一條血路,只帶十餘騎突圍而去。餘者或死或降。
“窮寇莫追!”諸葛亮喝止馬岱,“夏侯惇雖敗,但恐有接應。且讓他去吧。”
“軍師,爲何放他?”馬岱不解。
“夏侯惇乃曹操族弟,心腹大將。若殺之,曹操必傾國來報仇,於我大計不利。”諸葛亮道,“今日敗他一陣,挫其銳氣,足矣。”
清理戰場,俘獲曹軍百餘人,繳獲馬匹兵器無數。諸葛亮命救治傷者,不問敵我。
被俘曹軍中,有一年輕將領,年約二十,面容剛毅,雖被縛,仍昂首挺胸。
“你叫什麼名字?”諸葛亮問。
“曹真字子丹!”年輕將領傲然道。
曹真!諸葛亮心中一動。此人後來成爲曹魏大將軍,是諸葛亮北伐的主要對手之一。沒想到在此相遇,還如此年輕。
“你是曹操養子?”
曹真一愣:“你如何知道?”
諸葛亮不答,揮手:“鬆綁。”
士卒遲疑,趙雲親自上前,解其繩索。
“諸葛孔明,你要殺便殺,休想辱我!”曹真怒道。
“我若殺你,易如反掌。”諸葛亮淡淡道,“但殺一勇夫,何益?你且回去,告訴曹操:孫劉漢三家聯盟已成,若他識時務,當還政於天子,退守封地。若執迷不悟,來年春,三路大軍齊發,必破許都!”
曹真冷笑:“大言不慚!”
“是不是大言,來年便知。”諸葛亮道,“你走吧。這些俘虜,也都帶走。”
馬岱急道:“軍師!”
諸葛亮擺手:“兩軍交戰,各爲其主。他們也是漢家子弟,何必多殺?”又對曹真道,“記住我的話。還有,告訴曹操:若敢再行刺殺之事,我必十倍還之!”
曹真深深看了諸葛亮一眼,抱拳:“今日不殺之恩,真記下了。但各爲其主,他日戰場相遇,真必不會留情!”
“理應如此。”
曹真率殘兵敗將離去,消失在風雪中。
馬岱嘆道:“軍師仁德。只是放虎歸山……”
“曹真非虎,乃良將。”諸葛亮道,“且我放他,有三利:一顯仁德,二傳消息,三……”他頓了頓,“或許種下一顆種子。”
“種子?”
“曹真重義,今日我放他,他日或有用處。”諸葛亮說得含蓄。其實他知曹真後來與司馬懿爭權,若操作得當,或可分化曹魏。
經此一戰,衆人再無睡意。諸葛亮命就地休整,天亮出發。
天明時,風雪停了。隊伍繼續東行,三日後,抵達漢中邊界。張愧率軍在此迎接。
“先生!您可回來了!”張愧興奮道,“天師日日念叨,說先生若有不測,他必起兵報仇!”
諸葛亮笑道:“有勞天師掛念。漢中近日可好?”
“一切安好。只是……”張愧壓低聲音,“前日有自稱曹軍使者至南鄭,攜重禮,欲見天師。天師稱病不見,命我暗中監視。”
“果然。”諸葛亮點頭,“曹操手段,不出所料。那使者何在?”
“還在驛館。天師說等先生回來處置。”
“好,速回南鄭。”
南鄭城中,張魯聞諸葛亮安全返回,大喜出迎。
“先生安然歸來,天佑我盟!”張魯執諸葛亮手,“那曹軍使者,先生看如何處置?”
“見,自然要見。”諸葛亮道,“不僅要見,還要大張旗鼓地見。讓全城都知道,曹操使者來了。”
“這是爲何?”
“讓百姓看看,曹操如何利誘,天師如何堅拒。”諸葛亮道,“如此,軍民更知天師抗曹決心,聯盟更固。”
張魯恍然:“先生高明!”
當日下午,州牧府正堂。曹操使者名滿寵,字伯寧,是曹操重要謀士。此人能言善辯,曾多次出使各方。
“漢中太守、鎮南將軍、師君張公在上,寵奉曹丞相之命,特來拜會。”滿寵行禮,不卑不亢。
張魯淡淡道:“滿先生遠來辛苦。曹丞相有何見教?”
滿寵呈上禮單:“丞相聞天師治理漢中有方,深爲敬佩。特贈黃金千斤,蜀錦千匹,玉璧十對。並表奏天子,封天師爲漢寧侯,加九錫,子孫世襲。”
好大手筆!黃金千斤,侯爵之位,世襲罔替。廳中不少漢中官員動容。
張魯卻面不改色:“曹丞相厚意,魯心領。然魯乃漢臣,受先帝冊封爲漢中太守,鎮守此土三十年,不敢另受他封。”
滿寵笑道:“天師差矣。當今天子在許,丞相輔政。天子之封,即漢室之封,何分彼此?且如今天下,曹操丞相已平北方,即將一統。天師若能順天應人,必得厚報。若……”他話鋒一轉,“執意與逆賊劉備、馬超爲伍,恐禍及身家。”
這是軟硬兼施。諸葛亮在屏風後靜聽,暗贊滿寵辯才。
張魯沉吟片刻,忽然問:“滿先生,魯有一事不解:曹丞相既奉天子,何不還都洛陽?許都狹小,非天子久居之地。”
滿寵一怔:“這個……洛陽殘破,需時修繕。”
“那何不先修繕,後遷都?”張魯追問,“且曹丞相既欲一統,何不退兵,與諸侯和談,共扶漢室?”
滿寵語塞。這些問題,與諸葛亮問華歆如出一轍。
張魯起身,正色道:“滿先生,請回稟曹丞相:魯受漢恩三十年,只知有漢,不知有曹。若丞相真欲扶漢,當還政天子,退守封地。若執迷不悟,魯雖不才,願與荊州劉皇叔、西涼馬將軍共討國賊!”
滿寵臉色難看:“天師三思!曹操丞相擁兵百萬……”
“送客!”張魯拂袖。
滿寵被“請”出府。諸葛亮從屏風後走出,贊道:“天師大義凜然,亮佩服!”
張魯苦笑:“先生莫笑。其實方才,魯心中忐忑。那黃金千斤,確讓人心動。”
“人非聖賢。”諸葛亮道,“然天師能堅守大義,更爲可貴。今日之事,當傳遍漢中,以勵軍民。”
“就依先生。”
處理完漢中事務,諸葛亮繼續東歸。張魯派張愧率軍護送,直抵白帝城。
霍峻出迎,神色凝重:“軍師,您可回來了!襄陽有急事!”
“何事?”
“三日前,江東魯肅先生急至,說孫權聽信讒言,欲單方面與曹操和談!”霍峻道,“魯先生已在襄陽等候多日。”
諸葛亮心中一沉:果然,曹操離間之計,轉向孫權了。
“速回襄陽!”
船行迅疾,順江而下。五日後,襄陽在望。
碼頭處,劉備率衆親迎。魯肅也在其中,面帶憂色。
“孔明!”劉備迎上,“一路辛苦!”
“皇叔,江東之事詳細說來。”諸葛亮顧不上寒暄。
魯肅上前,長揖到地:“孔明賢弟,肅無能,愧對賢弟信任!”
“子敬兄何出此言?究竟發生何事?”
衆人入府,魯肅詳述:原來曹操派蔣幹爲使,攜重禮至江東,遊說孫權。蔣幹稱曹操願嫁女與孫權之子孫登,並表奏孫權爲吳王,領揚州牧,世鎮江南。條件是孫權退出孫劉聯盟,不幹涉曹操攻荊州。
“張昭、顧雍等人極力主張接受。”魯肅痛心道,“他們言:赤壁之戰,江東損失慘重,所得甚少。不如聯曹,可得王爵,永鎮江南。”
“吳侯態度如何?”
“吳侯猶豫。”魯肅道,“周公瑾力諫,與張昭當庭爭執。吳侯不悅,命周瑜閉門思過。如今張昭一派氣焰囂張,恐吳侯變心。”
龐統怒道:“孫權小兒,目光短淺!若曹操得荊州,下一個便是江東!”
徐庶道:“更麻煩的是,荊州士族聞此消息,又生異心。近日襄陽城中,已有‘降曹保土’之議。”
諸葛亮沉默片刻,忽然問:“蔣幹還在江東?”
“在,被奉爲上賓。”
“好。”諸葛亮眼中閃過銳光,“他來得正好。”
“孔明有何妙計?”劉備問。
“將計就計,反間江東。”諸葛亮道,“蔣幹此人,志大才疏,好誇誇其談。我可寫一封假信,僞作張昭通曹,設法讓蔣幹‘盜’去。屆時此信傳回許都,曹操必疑張昭;而孫權見張昭通敵,必怒而疏遠之。張昭失勢,主戰派可重掌大局。”
龐統撫掌:“妙計!只是……如何讓蔣幹盜信?”
“我親往江東。”諸葛亮語出驚人。
“不可!”衆人齊聲道。
“太危險了!”劉備急道,“孫權已生猜忌,你若去,恐遭不測!”
諸葛亮微笑:“正因孫權猜忌,我才要去。若不去,他以爲我心虛;若去,坦然相對,反消其疑。且周公瑾雖被禁足,但仍在建業。魯子敬在,黃公覆在,江東忠義之士尚多。亮此去,有五成把握扭轉局面。”
“才五成……”劉備猶豫。
“五成足矣。”諸葛亮道,“況且,亮還有後手——馬岱將軍。”
馬岱此次隨行至襄陽,本欲即返西涼。諸葛亮喚他前來。
“季常將軍,勞你再辛苦一遭。”諸葛亮道,“你率西涼騎兵五百,往江東一行,就說奉馬超之命,拜會吳侯,重申盟約。西涼鐵騎至江東,孫權必震動——他知三家聯盟已成,若背盟,將兩面受敵。”
馬岱抱拳:“末將領命!只是……若孫權翻臉?”
“他不敢。”諸葛亮篤定,“孫權多疑而謹慎,見西涼使者至,必三思而行。且你是馬超從弟,代表西涼,他不敢怠慢。”
魯肅嘆服:“孔明賢弟運籌帷幄,肅五體投地。只是……那假信如何寫?”
“今夜便寫。”諸葛亮道,“子敬兄熟悉張昭筆跡,可助我摹仿。信中內容,要似真非真,讓曹操半信半疑,卻又不得不查。”
當夜,諸葛亮與魯肅僞造張昭通曹信。信中寫張昭不滿孫權年輕無斷,欲借曹操之力,廢權自立。但措辭含糊,留有餘地。
信成,諸葛亮用特殊藥水處理,使墨跡看似數月前所寫。又做舊絹帛,幾可亂真。
次日,諸葛亮與馬岱分頭出發:諸葛亮只帶趙雲及十名護衛,輕舟東下;馬岱率西涼騎兵,大張旗鼓,陸路赴江東。
臨行,黃月英來送。
“才回來,又要走。”她輕聲道。
“最後一遭。”諸葛亮握住她的手,“待江東事定,天下格局便成。屆時,我可專心內政,再不奔波。”
“你說過,待襄陽安定,便成婚。”
“此次歸來,必成婚。”諸葛亮鄭重道,“月英,等我。”
舟發漢水,入長江,順流而下。諸葛亮立在船頭,江風凜冽。
這一次江東之行,將決定聯盟存亡,決定天下走向。
而他,已做好萬全準備。
船過夏口,江東在望。新的較量,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