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鄉村，暑氣像一張無形而黏溼的毯子，將一切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夏寧寧坐在老舊的瓦房臥室裏，身下的竹席被汗水洇出深色的印記。那台老掉牙的落地風扇在角落裏“咯吱咯吱”地費力轉動着，送出的風也是熱的，只能勉強攪動一室沉悶的空氣。她正對着一本六年級的數學應用題集，眉頭微蹙，汗水順着額角滑下，差點暈溼了剛寫好的字跡。馬上就要升六年級了，她心裏憋着一股勁，一定要考上市裏的重點初中。這不僅是爲了更好的前途，潛意識裏，或許也帶着一絲想要逃離的念頭——逃離這個閉塞的村莊，逃離村裏那些關於她爸爸突然“發了財”的、越來越難聽的閒言碎語。
“姐！姐！快出來！爸爸回來了！” 八歲的妹妹夏苗苗像一顆小炮彈似的沖進房間，頭發被汗水黏在紅撲撲的臉頰上，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夏寧寧從題海中抬起頭，有些茫然：“爸回來了？中元節還沒到呢？” 在她的記憶裏，長年在外開貨車的父親，只有春節、清明、端午、中元、中秋這幾個大節日才會回來，像這樣盛夏的平常日子突然回家，實在少見。
“爸爸開了一輛特別特別漂亮的小汽車回來！白色的！快去看呀！” 夏苗苗興奮得手舞足蹈，不由分說地拉起姐姐的手就往外拽。
夏寧寧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村裏最近的風言風語瞬間涌上心頭——都說她爸爸夏建國在城裏不是正經開車，而是被有錢的富婆“看上”了……難道，那些污糟的話，竟然是真的？不然，一個只有初中文化、除了開車沒啥本事的男人，怎麼能突然有錢到買新車？
姐妹倆小跑到院門口。果然，一輛嶄新的白色轎車停在那裏，在烈日下閃着有些刺眼的光。家裏破舊的、連漆皮都剝落了的木頭院門，與這輛光鮮亮麗的新車形成了無比突兀的對比，扎得夏寧寧眼睛有點疼。夏爸爸正和村裏幾個聞訊趕來的年輕小夥兒圍在車邊，唾沫橫飛地聊着天。他梳着油光鋥亮的背頭，身上是一件嶄新的、帶着明顯logo的POLO衫，雖然才三十出頭，但和村裏那些皮膚黝黑、穿着汗衫拖鞋的同齡叔伯比起來，他這身打扮確實透着一股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闊氣”，甚至……有點夏寧寧從電視裏看來的那種“暴發戶”的味道。
“寧寧，苗苗，快來！”夏爸爸看到女兒們，高興地招手，“走，爸開車帶你們去城裏逛大超市！買好吃的去！”
夏寧寧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發舊的汗衫和短褲，拽了拽妹妹：“爸，等我們一下，我們回家換件衣服。”
“哎呀，小孩子家家的，講究那麼多幹啥？就這樣挺好，趕緊上車！”夏爸爸不以爲意地揮揮手。
但夏寧寧記得，城裏那位家境優渥的三姑姑每次回娘家，都打扮得幹淨又漂亮，也常教導她們姐妹：“女孩子家，出門要體面，衣服不一定要多貴，但一定要整潔大方。” 這觀念早已深入夏寧寧的心。她沒聽爸爸的，固執地拉着妹妹跑回悶熱的臥室，在那個舊木衣櫃裏翻找了好一陣，才找出一條雖然也半舊、但至少看起來清爽幹淨的碎花連衣裙給自己換上，又給妹妹套上了一件相對完好的小T恤和短褲。
重新坐進新車裏，空調的冷風瞬間驅散了酷熱，夏苗苗興奮地這裏摸摸，那裏看看，小嘴叭叭地問個不停：“爸爸，這個車真的是我們家的了嗎？它叫什麼名字呀？”
“當然是我們家的！這叫小轎車！”夏爸爸語氣裏是掩不住的得意，“最近爸爸運氣好，接了幾個大單，賺了筆錢！今天帶你們去買新衣服，想買幾件買幾件！”
夏寧寧心裏掠過一絲真實的喜悅。除了過年，她確實很久沒穿過新衣服了。車窗外飛速後退的田野和村莊，似乎也因爲這份突如其來的“闊綽”而變得不那麼令人壓抑。
“爸爸，”她鼓起勇氣，小聲開口，“那……我們家能買個新空調嗎？房間裏太熱了，寫作業的時候，風扇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靜不下心來。”
“哎喲，我家大閨女知道提要求了！好事！”夏爸爸從後視鏡裏看了女兒一眼，爽快地應承下來，“行！空調是吧？爸爸給你安排！不過……”他頓了頓，似乎在思考，“咱家那老瓦房，電線都老化了，不知道能不能帶動空調。要不……咱們幹脆把蓋新房子的事提上日程？”
“蓋新房子？”夏苗苗眼睛瞪得溜圓，“爸爸，咱們家有錢蓋大樓房了嗎？”
“蓋個漂亮的平房，錢應該是夠了。”夏爸爸的語氣帶着點盤算，“不過要想蓋那種帶瓷磚貼面的二層小樓，可能還差點。不急，慢慢來。”他心裏其實在快速計算着：買這輛車主要是爲了撐門面、好接生意，如果緊接着蓋房子，手頭就真的緊了，看來還得更加拼命跑車才行。
到了城裏最大的超市，夏爸爸果然給姐妹倆買了好幾身新衣服裙子，從裏到外，都是她們平時不敢問津的“牌子貨”。更讓夏寧寧意外的是，買完衣服，爸爸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讓她們把新衣服當場換上，然後帶着煥然一新的姐妹倆，走進了一家看起來就很高級、她們從未進去過的餐廳。
坐在涼爽的餐廳裏，看着菜單上令人咋舌的價格，夏寧寧心裏的疑惑越來越重。爸爸不停地朝門口張望，顯得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
“爸爸，我們是在等誰嗎？”夏苗苗心直口快地問。
“嗯，等一個……對爸爸很重要的人。”夏爸爸摸了摸苗苗的頭，目光又飄向了門口。
就在這時，夏寧寧順着父親的目光，看見一位穿着淡藍色連衣裙的阿姨朝他們走了過來。她看起來很年輕，也很漂亮，氣質溫婉，和村裏那些阿姨嬸嬸完全不同。夏爸爸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扶着那位阿姨的手臂，像對待一件珍寶，引着她走向她們的桌子。夏寧寧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寧寧，苗苗，”夏爸爸臉上堆滿了笑容，那是一種夏寧寧很少見到的、帶着點討好和緊張的笑容，“來，爸爸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陸妍陸阿姨。以後……她就是你們的新媽媽了。”
“轟”的一聲，夏寧寧感覺像是有個驚雷在腦海裏炸開。後媽！爸爸竟然真的要給我們娶個後媽！村裏那些人的閒話，原來不只是說說的！一股復雜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有震驚，有茫然，還有一絲被隱瞞的委屈和本能的抗拒。電視裏、故事書裏，那些後媽的形象不受控制地在她腦海裏翻騰。
天真的夏苗苗卻似乎被陸阿姨溫柔漂亮的外表迷惑了，她好奇地走上前，仰着小臉，怯生生又帶着點歡喜地拉住陸妍的手：“阿姨你好，你長得真好看！我叫夏苗苗。”
陸阿姨彎下腰，笑容更加柔和，她輕輕握住苗苗的小手，聲音也很好聽：“苗苗你好呀，你也很可愛，像個小公主。” 她的目光隨後轉向一直緊繃着身體、一言不發的夏寧寧，眼神裏帶着理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你就是寧寧吧？你好，我叫陸妍。我聽說你學習很好，真棒。”
夏爸爸搓着手，語氣帶着前所未有的鄭重，甚至有一絲懇求的意味：“寧寧，苗苗，你們雖然還小，但爸爸今天帶陸阿姨來，就是想鄭重地征求你們的意見。爸爸和陸阿姨……打算結婚了。爸爸希望，能得到你們的祝福。” 他頓了頓，看着大女兒緊繃的小臉，又補充道，“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要在一起生活。爸爸希望你們能像尊重我一樣，尊重陸阿姨。”
夏寧寧垂着眼瞼，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緒。她在心裏默默地想：只要她不故意刁難我們，我們自然不會去招惹她。可是，“一家人”？這個詞聽起來那麼陌生而遙遠。
陸妍似乎看穿了夏寧寧的心思，她溫和地開口，聲音像潺潺的溪水：“寧寧，別緊張。阿姨家裏也有兩個孩子，小哥哥叫顏勝鈞，比你大幾個月，開學也上六年級了。還有個妹妹叫顏心悅，比苗苗小一歲。”
還有兩個孩子？夏寧寧猛地抬起頭，看向自己的爸爸，眼神裏充滿了疑問。
夏爸爸連忙解釋：“對，你將來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
“那他們也要來我們家住嗎？”夏苗苗眨着大眼睛問，“我們家好像住不下呀！”
“哦，他們先不來。”夏爸爸趕緊擺手，“只有陸阿姨過來跟我們一起住。”
夏寧寧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想起那間悶熱的老瓦房，想起爸爸剛才說的蓋新房子的事。她抬起清亮的眼睛，看向父親，語氣是超出年齡的慎重：“爸爸，我們家的新房子，還沒蓋好呢。你就準備結婚了嗎？”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夏爸爸興奮的心湖，激起了一圈漣漪。他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對對對！寧寧說得對！是爸爸考慮不周，太心急了。確實……確實應該先把新房子蓋起來，不然太委屈你陸阿姨了，也委屈你們。結婚的事，等房子蓋好再說！再說！”
陸阿姨也微笑着點頭，看向夏寧寧的目光裏，多了一絲欣賞和復雜的意味。這頓在涼爽餐廳裏進行的、充滿山珍海味的晚餐，夏寧寧卻吃得食不知味。窗外的暑氣依舊蒸騰，但她感覺，自己的人生，就像家門口那條被烈日炙烤的土路，即將駛來一輛徹底改變方向的車。風扇的“咯吱”聲或許很快會被空調的靜音取代，但某種熟悉的、雖然艱辛卻單純的生活，也即將一去不返了。她握緊了筷子，心裏亂糟糟的，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和一絲隱憂，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上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