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寧寧從未想過,自己那個常年在外、似乎總帶着幾分漂泊感的父親夏建國,會展現出如此雷厲風行的一面。然而,在決定迎娶陸妍之後,父親仿佛脫胎換骨。爲了能風風光光地將陸阿姨娶進門,也爲了讓新家庭有一個像樣的起點,夏爸爸幾乎是在宣布婚訊的第二天,就馬不停蹄地張羅起蓋新房子的各項事宜。他親自跑鎮上去批宅基地,聯系施工隊,挑選建材,忙得腳不沾地。夏寧寧冷眼旁觀,心裏第一次對“愛情的力量真偉大”這句話有了具象的理解——它竟能讓一個原本對家庭建設有些疏懶的男人,爆發出如此驚人的行動力和擔當。

蓋房子是個繁瑣耗時的大工程。從打下第一根樁基到主體結構完工,再到內外裝修,時間在磚瓦水泥的堆砌中悄然流逝。整個六年級,夏寧寧就在自家工地的喧囂聲和飛揚的塵土中度過。直到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新房子的收尾工作仍在進行,工人們進進出出,進行着最後的粉刷、安裝門窗和清理工作。

不過,這個暑假對夏寧寧來說,也伴隨着一個巨大的好消息:只差2分就能被市一中錄取的她,幸運地通過搖號被市一中錄取了!這意味着她爲家裏節省下了一筆高達6萬的“擇校費”。夏爸爸得知後,高興得合不攏嘴,拍着女兒的肩膀,意氣風發地說:“好!我閨女爭氣!省下這6萬,正好可以把咱們的新家裝修得更漂亮、更舒服些!” 這筆原本可能要花出去的錢,轉而投入家園建設,讓每個人都感到一種實實在在的喜悅。

這一年來,隨着新房一磚一瓦地拔地而起,陸妍阿姨來夏家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她並非空手而來,總是細心地帶來各種東西,有時是時令水果和精美點心,有時是給奶奶的補品,更多的是關心新房建設的進度和細節。通過長時間的接觸和觀察,夏寧寧內心深處對這位“繼母”的戒備,如同春日的積雪,在溫暖的陽光下漸漸消融。她不得不承認,有個像陸阿姨這樣溫柔、周到且顯然很有能力的“新媽媽”,似乎並不是一件壞事。

關於陸阿姨的家境,夏寧寧是從村裏人的閒談和隔壁叔叔豔羨的語氣中拼湊出來的。陸阿姨娘家在城裏經營着兩家規模不小的品牌手機店,此外還購置了好幾個黃金地段的鋪面出租,甚至在鎮上也有不少產業。她每次開來村裏的那輛白色轎車,隔壁見多識廣的叔叔悄悄告訴夏寧寧,那是“寶馬”,很貴的車。這些信息無聲地說明,陸阿姨來自一個與夏家截然不同的世界。

陸阿姨對夏家每個人都很好,這種好並非流於表面的客套。她記得奶奶的尺碼,給她買了一件質感極好的真絲旗袍和一個沉甸甸的足金鐲子,樂得奶奶逢人便誇未來兒媳孝順。她對待夏寧寧的姑姑們也十分大方得體,送的禮物既實用又顯心意,姑姑們都由衷地喜歡她,覺得弟弟夏建國真是苦盡甘來,娶到了一位賢內助。鄰居們常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陸妍這是“下嫁”到夏家來“扶窮”的。但他們或許不了解,夏爸爸這兩年摸索到了門路,做中介生意,也確實賺了些錢,並非完全依賴女方的家境。就在前兩天,家裏剛發生了一件大事。父親夏建國憑借着他這兩年跑運輸積累下的人脈和那股子不怕碰釘子的韌勁,成功促成了一筆大單——幫一位外地老板牽線,買下鄰村一片規模不小的檳榔園。成交之後,父親拿到了四十三萬的中介費。

夏寧寧清楚地記得那一個多月裏,父親是怎樣的奔波勞碌。那輛爲了撐場面、也更爲了方便談生意而買來的白色新車,幾乎沒停過,父親用它前前後後拉了不下幾十撥有意向的老板,反復去勘察那片園子,陪着笑臉,介紹情況,協調雙方。她有時周末在家,能看到父親深夜才拖着疲憊的身軀回來,鞋子上沾滿了泥巴,但眼睛裏卻閃爍着充滿希望的光。這四十三萬,實實在在是父親用汗水、油費和無數次的溝通換來的,絕不像村裏有些人嚼舌根說的那樣“來得不正經”。

新房子的規劃,在陸阿姨的參與下,也悄然升級了。最初夏爸爸只打算蓋個實用的二層小樓,但最終落成的,卻是一棟氣派的三層小別墅,外牆貼着漂亮的瓷磚,還專門規劃了可以停下兩輛車的寬敞停車場。雖然夏爸爸的投入是基礎,但不可否認,陸阿姨帶來的眼界、品味以及或許還有她娘家的部分支持,極大地提升了新房的品質和全家的生活水準。自從她出現在夏家的生活裏,吃的、穿的、用的,乃至對未來的期盼,都實實在在地改善了許多。

然而,生活並非總是坦途。在陸阿姨正式以未婚妻身份來往夏家的第三個月,曾傳來她懷孕的消息,據說還是個女孩。但後來,這個孩子沒有被留下。夏寧寧隱約聽到大人們壓低聲量的議論,拼湊出緣由:夏家已經有寧寧和苗苗兩個女孩,陸阿姨自己此前也有一兒一女,他們一心盼着能再添一個男孩。這個決定背後的沉重與無奈,當時的夏寧寧還無法完全理解,只是隱約感到一絲難以言說的壓抑。

但這一切,並未影響陸阿姨對夏寧寧和夏苗苗這兩個繼女的態度。她一如既往地溫柔周到。尤其是對妹妹夏苗苗,改變更是顯而易見。陸阿姨來之前,夏苗苗又黑又瘦,頭發黃黃的,像棵缺乏照料的小草,整天跟着村裏的孩子野跑,活脫脫一個“沒爹娘細心管教”的野丫頭。但陸阿姨來了之後,給她買漂亮的裙子,扎可愛的小辮,注意她的營養,小苗苗臉上漸漸有了紅潤的光澤,身上長了些肉,性格也開朗乖巧了許多,乍一看,竟有了幾分被精心養育的“小公主”模樣。

盡管如此,夏寧寧依然無法自然地喊出那聲“媽”。這個稱呼對她來說,太沉重,也太陌生了。她的親生母親在她不到2歲、妹妹苗苗才剛滿月時,就狠心拋下她們,遠走他鄉,至今音訊全無。關於母親的模糊記憶早已消散,留下的只有一個空洞的稱謂和內心深處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媽媽”這個詞,於她而言,關聯的不是溫暖,而是被遺棄的傷痛。她感激陸阿姨的好,但也僅止於“阿姨”的界限。

因爲新房一直在斷斷續續地裝修完善,夏爸爸和陸阿姨的婚禮也一再推遲。最後,大家商量決定,不如等新房完全弄好,屆時喬遷新居和舉辦婚禮兩件喜事一並辦,雙喜臨門,更加熱鬧圓滿。

六年級的暑假在期盼中接近尾聲,夏寧寧即將開啓她的初中寄宿生活。這意味着她將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學校,可以暫時遠離這個正在經歷巨變的家,也無需再時時聽到村裏那些關於她父親“吃軟飯”、關於陸阿姨“下嫁”的各種或羨慕或嫉妒的閒言碎語。想到能有一個清靜的環境專心學習,她心裏竟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當新房終於徹底完工,夏寧寧第一次走進裝飾一新的家時,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她對於一個“家”的想象。寬敞明亮的客廳,光潔的地磚,漂亮的吊燈,嶄新的家具,還有每個房間都安裝了的、在夏日裏送出清涼的空調!她站在屬於自己的新房間裏,撫摸着光滑的書桌面,想象着再也不用在悶熱的老屋裏,聽着舊風扇的“咯吱”聲、汗流浹背地寫作業,心裏美滋滋的,對新生活充滿了憧憬。這房子,比村裏任何一家的都要漂亮、現代。

原本覺得入住不那麼急切,但盛夏的酷熱讓人難以忍受,全家人都盼着能早點搬進裝有空調的新房。爺爺奶奶摸着雪白的牆壁,看着鋥亮的窗戶,感慨萬千,不止一次地對夏寧寧說:“寧寧啊,咱們家能有今天,能住上這麼亮堂的房子,陸阿姨真是功不可沒啊!”

“嗯。”夏寧寧雖然嘴上只是輕輕應了一聲,但心裏是深深認同的。她看着妹妹苗苗在新房子裏歡快地跑跳,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開心和安全感。她在心裏默默祈願:希望陸阿姨和爸爸結婚後,能一直這樣善待妹妹,給苗苗一個真正溫暖完整的家。那麼,她也一定會投桃報李,真心把陸阿姨當作重要的家人來尊敬。

妹妹夏苗苗從兩個月大就失去了親生母親的懷抱,對於母愛的渴望是深植於本能之中的。在過去,姑姑們的家曾是她們姐妹覺得最溫暖、最可依賴的避風港。以前的老房子狹窄破舊,姑姑們回來連個過夜的地方都沒有,總是來去匆匆。現在好了,蓋了這三層小樓,預留了好幾間客房,姑姑們回娘家,終於可以安心住下,享受真正的團聚時光了。這一點,讓夏寧寧感到格外欣慰,這個新家,似乎不僅意味着物質條件的飛躍,更預示着一種更深層次的家庭聯結與溫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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