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暑氣尚未完全消散，夏家嶄新的三層小樓裏外卻已張燈結彩，人頭攢動。大紅喜字貼在擦得鋥亮的玻璃窗上，院子裏擺滿了鋪着紅色桌布的圓桌，空氣中彌漫着酒菜香氣、鞭炮硝煙和女客們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熱鬧氣息。
新房子徹底收拾妥當後，夏爸爸和陸阿姨的婚禮便緊鑼密鼓地提上了日程。雖然兩人都是二婚，但夏爸爸似乎鉚足了勁要彌補第一次結婚時的簡樸，或者說，是想向所有人宣告他夏建國如今的“翻身”，婚禮辦得相當隆重。光是夏家這邊的親戚朋友、鄉鄰故舊，就坐了滿滿三十桌。再加上陸阿姨娘家那邊的賓客，又開了十五桌。據說這還只是小範圍宴請，畢竟二婚不宜過分張揚。但這份“不張揚”的規模，在村裏已然是多年未見的大事了。
夏寧寧穿着一身姑姑們特意爲她挑選的、嶄新的粉色連衣裙，腳上是柔軟的小皮鞋，頭發也被梳得整整齊齊，還別上了一枚精致的發卡。她像個被精心打扮過的洋娃娃，被大人們指引着，完成各種儀式——端着茶敬給新媽媽，說着吉祥話，接受着賓客們或真心或好奇的目光打量。她機械地做着一切，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參加父親的婚禮，以女兒的身份，站在這裏，看着父親穿着筆挺的西裝，臉上洋溢着近乎誇張的笑容，挽着美麗的新娘陸阿姨……這種感覺太陌生了。談不上喜悅，因爲這場婚禮在某種程度上宣告着她原有家庭模式的徹底終結；也談不上難過，因爲平心而論，陸阿姨的到來確實讓這個家，尤其是她和妹妹的生活，改善了許多。那是一種夾雜着茫然、一絲若有若無的失落、以及努力去適應新關系的復雜情緒，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一個獨自站在角落的男孩。他看起來和她年紀相仿，穿着合身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身形清瘦挺拔，但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安靜地看着熱鬧的場面，眼神顯得有些疏離。旁邊好事的四姑姑湊過來，壓低聲音對寧寧說：“瞧見沒？那個就是你陸阿姨的兒子，叫……叫顏勝鈞對，就這個姓，挺少見的。” 夏寧寧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和那張沒什麼笑意的、清俊卻帶着冷意的側臉。
繁瑣的進門儀式總算結束了，緊接着就是正式的婚禮儀式。司儀在臨時搭建的小舞台上說着吉祥話，逗得賓客們陣陣發笑。夏爸爸和陸阿姨忙着挨桌敬酒，接受着衆人的祝福。夏寧寧覺得有些無聊，也有些不自在，便悄悄從喧鬧的前院溜了出來，在新房寬敞的、還帶着些許油漆和建材氣味兒的院子裏慢慢踱步。
夕陽的餘暉給嶄新的樓房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大多數賓客都聚集在前院喝酒聊天，後院顯得格外安靜。就在這時，一陣極力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傳入夏寧寧耳中。她循着聲音，放輕腳步，繞過一叢新移栽的桂花樹，在院子最角落的背陰處，看到了那對兄妹。
是顏勝鈞和他的小妹妹顏心悅。小悅悅穿着漂亮的白色紗裙，梳着精致的公主頭，但此刻小臉上掛滿了淚珠，正一邊用手背擦着眼睛，一邊抽抽噎噎地說：“哥哥……媽媽嫁人了……住進別人家裏了……我們是不是沒有媽媽了？” 小姑娘的聲音裏充滿了恐懼和被拋棄的委屈。
顏勝鈞背對着夏寧寧的方向，站得筆直。夏寧寧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到他冷冽的聲音，像秋日的寒泉，沒有什麼起伏，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胡說。不管她嫁給誰，她永遠都是我們的媽媽。”
“那……那我以後還能經常來找媽媽嗎？” 悅悅的哭聲小了一些，帶着哭腔問。
“能。你想來隨時都可以來。” 顏勝鈞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暗處的夏寧寧心頭猛地一跳。他忽然轉過頭，目光如冷電般直直地射向夏寧寧藏身的方向，語氣驟然降溫，帶着明顯的敵意和警告，“他們要是敢不讓你來，我會對他們不客氣的。”
夏寧寧驚得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心髒“咚咚”直跳。她完全沒料到顏勝鈞會發現她，更沒料到他會對她抱有如此明顯的敵意。一股委屈和莫名之火瞬間涌上心頭：關我什麼事？我又沒說不讓你們來！她抿緊了嘴唇，不想與他對視，更不想在這種時候起沖突，便立刻左轉，假裝只是路過，快步離開了這個令人窒息的角落。心裏卻忍不住嘀咕：這個顏勝鈞，怎麼這麼凶！像只護崽的刺蝟。
婚禮儀式終於在喧鬧中結束，盛大的宴席開始了。夏寧寧和妹妹夏苗苗被安排和一群年齡相仿的親戚家小孩坐一桌。巧合的是，顏勝鈞和他的妹妹悅悅也坐在這一桌，就在她們對面。此刻的悅悅已經止住了哭泣，洗過的眼睛水汪汪的，穿着公主裙，安靜地坐在哥哥身邊，像個易碎的瓷娃娃。顏勝鈞正細心地給妹妹夾着菜，神情專注，與剛才在角落那個冷若冰霜的少年判若兩人。
“哥哥，我不要吃這個紅蘿卜。” 小悅悅看着碗裏的胡蘿卜丁，小聲撒嬌。
顏勝鈞停下筷子，很認真地看着妹妹，語氣是罕見的耐心：“悅悅，胡蘿卜吃了對眼睛好，會讓人變得更漂亮。你不想眼睛亮亮的，像小公主一樣漂亮嗎？”
悅悅歪着頭想了想，似乎被“更漂亮”打動了，終於點了點頭，小聲說：“好吧……那我吃一點點。”
看着顏勝鈞對妹妹那般細致入微的呵護，夏寧寧心裏突然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羨慕。她從小就渴望能有一個這樣保護自己、寵愛自己的哥哥。她本也可以像苗苗，甚至像眼前的悅悅一樣，做個嬌滴滴、可以任性撒嬌的小女兒。可是，親生母親離家出走，父親常年在外，作爲姐姐，她不得不早早扛起保護妹妹的責任。爲了不讓村裏的孩子欺負沒有媽媽庇護的夏苗苗，她硬是把自己逼成了一個性格倔強、甚至有些潑辣的“小女將”，用強勢的外殼包裹起內心的柔軟。
宴席終散，賓客們陸續告辭，偌大的新房子漸漸安靜下來。忙碌喧囂了一整天，夏寧寧感到一種發自骨子裏的疲憊。她沿着嶄新的樓梯走上二樓，準備回自己那個充滿陽光、帶有獨立衛生間和空調的新房間好好睡一覺。這曾是她夢寐以求的空間。
然而，她剛踏上二樓平台，就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吵鬧聲，夾雜着小女孩熟悉的、傷心的哭聲——是悅悅！她忍不住停下腳步，靠在樓梯扶手邊，向下望去。
只見奶奶正拉着哭哭啼啼的悅悅，輕聲安撫着。陸阿姨（現在應該叫新媽媽了）臉上帶着爲難和心疼。旁邊還站着一個面生的、打扮利落的阿姨，估計是陸阿姨娘家那邊的人。
“沒事的，悅悅乖，今天就在這兒跟媽媽睡，奶奶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奶奶的聲音很慈祥。
那個面生的阿姨卻開口了，語氣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規矩感：“哎呀，嬸子呀，這不合規矩呀。這剛結了婚，哪有娘家人留在新娘子這邊過夜的？說出去讓人笑話！悅悅，聽話，跟葉阿姨回外婆家，媽媽明天就回來看你，好不好？” 原來是陸阿姨娘家的葉阿姨。
陸阿姨蹲下身，擦着女兒的眼淚，聲音溫柔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悅悅乖，跟葉阿姨回外婆家等媽媽，媽媽明天就回去看你，好不好？”
“我不要！我要跟媽媽在一起！我要在這裏睡！” 悅悅哭得更凶了，緊緊抓着媽媽的衣角。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顏勝鈞走了過來。他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依舊冷硬。他看了一眼哭泣的妹妹，又掃了一眼在場的幾個大人，最後目光落在母親帶着懇求的臉上，冷冷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二樓夏寧寧的耳中：“悅悅，你聽好。要麼，你現在乖乖跟葉阿姨回外婆家，以後想媽媽了，哥哥隨時帶你來。要麼，你今晚非要留在這裏，那以後就住這兒，別再跟着我了。” 夏寧寧想起來，似乎聽大人說過，陸阿姨離婚後，妹妹的撫養權是歸媽媽的，但小姑娘因爲特別依賴哥哥，所以平時更多時間是跟着哥哥住在顏家。
這句話像有魔力一樣，悅悅的哭聲瞬間小了下去，變成了壓抑的抽噎。她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看着哥哥，小手怯怯地伸過去，拉住了顏勝鈞的手：“哥哥……我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
“那就別哭了。” 顏勝鈞的語氣緩和了一絲，但依舊沒什麼溫度，“把眼淚擦幹淨，我們回家。” 他緊緊握住妹妹的小手，甚至沒有再看母親一眼，便拉着一步三回頭的悅悅，頭也不回地走向院門。那瘦削卻挺直的背影，在夜色和新房溫暖的燈光映照下，顯得格外倔強，也格外的……孤獨。
陸阿姨站起身，望着兒女消失在門口的背影，臉上努力維持的笑容終於垮了下來，她迅速抬手，飛快地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隨即又強顏歡笑道：“哎，這孩子，從小就聽他哥哥的話，勝鈞說什麼就是什麼……”
站在二樓陰影裏的夏寧寧，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看着新媽媽那迅速掩飾過去的傷感，看着那個叫顏勝鈞的男孩以一種近乎決絕的姿態帶走了妹妹，心裏那點因爲他之前的警告而產生的不快，忽然間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爲復雜的情緒。這個新家，似乎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皆大歡喜。熱鬧的婚禮背後，是不同家庭破碎後又重組帶來的，需要每個人小心翼翼去撫平的褶皺和需要慢慢磨合的棱角。這個夜晚，注定了很多人都會無眠。夏寧寧輕輕嘆了口氣，轉身推開了自己房間的門。屬於她的新生活，伴隨着父親的婚禮，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正式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