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疑是顏勝鈞和夏寧寧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單獨吃飯。
盡管在夏家的餐桌上，或是在外面飯店的家庭聚餐中，他們曾無數次同桌而食，但像現在這樣，只有他們兩個人，面對面坐在一家陌生的餐館裏，的確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新鮮的、卻又令人有些手足無措的尷尬。尤其是對顏勝鈞而言，幾分鍾前才剛剛不慎惹哭了夏寧寧，此刻他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平日的沉默寡言和“嘴笨”，生怕哪句話沒說對，又觸碰到她敏感的神經，讓那雙剛剛止住淚水的眼睛再次泛起紅暈。於是，他只能保持着近乎僵直的坐姿，目光時而落在桌面的紋路上，時而快速掃過對面女孩低垂的眼瞼。
夏寧寧心裏也亂糟糟的。她機械地按照服務員的推薦點了一個雙人套餐，然後將菜單遞還回去，仿佛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爲了掩飾內心的不自在，她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倒好的、溫度適中的大麥茶，小口啜飲着，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未能驅散那份莫名的緊張。
“你……”
“你……”
幾乎是同一時間，兩人都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又同時戛然而止。
“你先說吧。”顏勝鈞暗暗鬆了口氣，至少有人開口了，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將話語權讓給她。
夏寧寧在腦子裏飛快地搜索着安全的話題，最終找到了一個看似最不會出錯的：“你們這次籃球比賽，有把握拿第幾名呀？” 問完，她暗自慶幸，這個話題足夠中性，關乎比賽，不涉及個人。
“第五名吧。”顏勝鈞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借這個動作整理了一下思緒，給出了一個保守的估計。
“不爭取一下前三嗎？”夏寧寧有些意外，以她聽聞中顏勝鈞那種爭強好勝的性格（至少在學業和競賽上是如此），目標似乎應該定得更高一些。
顏勝鈞抬起眼，很認真地看向她，分析道：“這是我們學校籃球隊歷史上第一次打進全國前十。能進決賽圈的隊伍實力都非常強，我們對自己的定位很清醒，能保住前五就是勝利，不敢好高騖遠去想前三。” 他的語氣平靜而務實，透着一種超越年齡的冷靜。
這時，服務員還沒將椰子雞鍋端上來。夏寧寧便起身去餐廳角落的自助調料區。看着琳琅滿目的配料，她熟練地拿起小碗，舀了醬油、擠入小金桔汁，當她捏開那顆碧綠的小青桔，清新的酸香氣味撲鼻而來時，她竟然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太久沒有嚐到這股熟悉的、屬於家鄉的味道了，真是無比懷念。
顏勝鈞也跟了過來，默默地在自己碗裏調配着蘸料。回到座位後，他的目光落在夏寧寧那碗明顯放了足量黃燈籠辣椒醬和小米辣的蘸料上，不禁微微挑眉，帶着一絲訝異問道：“你現在……這麼能吃辣了？” 印象裏，她以前的飲食口味似乎偏清淡。
“嗯，”夏寧寧用筷子輕輕攪動着碗裏紅彤彤的調料，解釋道，“來這邊之後發現，這邊的辣椒好像不太一樣，吃多了也不容易上火長痘痘，慢慢就習慣了。”
“來，讓一下，小心燙。”服務員端着一個沉甸甸的不鏽鋼鍋走過來，熟練地放在餐桌的電磁爐上，按下開關，然後將清澈的椰子水、雪白的椰肉塊以及斬件整齊、皮色嫩黃的新鮮雞肉依次倒入鍋中，蓋上鍋蓋。“您的菜上齊了，等湯燒開了，記得用勺子撇一下上面的浮沫哈。”
夏寧寧點點頭表示明白。鍋裏的湯汁很快發出了細微的“咕嘟”聲，熱氣開始從鍋蓋邊緣嫋嫋升起。她拿起長勺，熟練地將最上層那層細微的浮沫輕輕撇去，倒在旁邊的骨碟裏，然後重新蓋好鍋蓋，等待着湯水徹底沸騰。
食物烹煮的間隙，對話再次中斷。兩人之間只剩下電磁爐輕微的嗡鳴和鍋內逐漸變大的沸騰聲，氣氛比剛才更加尷尬，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顏勝鈞深吸了一口氣，決定不再繞圈子。他抬起眼，目光直視着夏寧寧，問出了那個從見面起就想問的問題：“夏寧寧，我夾在你書裏的那張卡片……你看到了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夏寧寧耳中。
夏寧寧正在盯着鍋蓋上竄動的熱氣發呆，聞言微微一怔，隨即點了點頭，簡短地回答：“看到了。”
“那……”顏勝鈞頓了頓，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詞，“怎麼沒加我QQ？” 他問得直接，目光裏帶着不容回避的探究。
夏寧寧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被即將煮好的雞肉香氣所吸引，她肚子餓得咕咕叫，心想如果是在武大食堂，這會兒估計都快吃完了。她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帶點敷衍：“沒手機，沒電腦，沒空。” 三個“沒”字，幹脆利落，像一堵牆，試圖堵住他接下來的問題。
“黃岡的學習……有這麼忙嗎？”顏勝鈞蹙了蹙眉，語氣裏帶着真實的疑惑，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或許是關切？他覺得自己在北師大附中的生活已經足夠充實忙碌了。一開學就被編程課的指導老師盯上，拉去進行額外培訓，備戰十一月份的編程比賽；第一節體育課，又被校籃球隊的教練一眼看中，選入隊中。這四個月，他幾乎是在教室、計算機房、籃球場三點一線間連軸轉。不過付出也有回報，編程比賽拿了市第一，省賽得了第三，接下來一月中旬還要來武大參加全國賽——沒想到這麼巧，和她的健美操決賽、他之前的籃球賽，都湊在了武大。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至於忙到連登錄一下社交軟件的時間都沒有。
“是我比較笨，所以需要花更多時間。”夏寧寧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在開始劇烈翻滾的鍋蓋上，隨口應道，語氣裏聽不出什麼情緒。她覺得這湯燒開得真慢，濃鬱的雞湯混合着椰子的清甜香氣不斷飄出來，勾得她饞蟲大動，餓得前胸貼後背。
“不用謙虛了，”顏勝鈞看着她那副心思全在食物上的樣子，有些無奈，但還是說道，“你現在是市一中年級穩定前六的水平。” 這是他從未質疑過的事實。
“那是我夜以繼日、拼命努力才換來的結果。”夏寧寧終於將目光從鍋上移開，看了他一眼，強調道。
“你不是還有時間參加健美操訓練嗎？”顏勝鈞指出了看似矛盾的一點。
“就是因爲平時學習太緊張，沒有額外的時間專門鍛煉身體，參加訓練隊，剛好就當是強制性的體育鍛煉了。”夏寧寧解釋得合情合理，這也是她最初的考量之一。
這時，顏勝鈞做出了一個讓夏寧寧有些措手不及的動作。他直接從口袋裏掏出了手機，解鎖屏幕，點開了QQ的界面，再次舊事重提，語氣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那你現在加我吧。”
夏寧寧徹底呆住了，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她不明白，爲什麼他對此事如此執着？這不符合他平時那副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樣子。
“我的QQ……也不經常登錄的。”夏寧寧試圖做最後的抵抗，她說的是實話，學校的計算機房雖然可以上網，但她很少去，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學習上。
“我知道你們學校肯定有校園電話卡，但你大概率也不會打電話給我。”顏勝鈞條理清晰地分析着，語氣漸漸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甚至是一點點……委屈？“微信你更沒有手機登錄。我只是想……在你偶爾登錄QQ的時候，能和你有個聯系的方式。”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積攢的耐心，都快要在夏寧寧這種油鹽不進、一味退縮的態度下消耗殆盡了。他放下身段，主動留下聯系方式，跨越千裏意外相遇，主動邀約吃飯，一次次嚐試靠近，卻仿佛總是在碰壁。
夏寧寧聽着他的話，看着他難得流露出的、與平時冷峻形象不符的執拗，心裏五味雜陳。她放下勺子，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決定把話說開，語氣刻意顯得疏離而冷靜：“可是，顏勝鈞，我覺得我們之間……並沒有經常聯系的必要呀？”
她頓了頓，繼續清晰地闡述自己的理由，仿佛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今天在這裏遇到，純粹是巧合。做爲曾經的同校同學，以及……以及某種意義上的親戚，我覺得在他鄉偶然相遇，一起吃頓飯，敘敘舊，是人之常情。但這並不代表……我們需要保持後續的聯系。”
這番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顏勝鈞心頭那簇小心翼翼燃起的火苗上。她還是在躲，千方百計地，想要劃清界限。空氣仿佛再次凝固，只剩下鍋中椰子雞湯“咕嘟咕嘟”的翻滾聲，像是在爲這場無聲的拉鋸戰伴奏。蒸汽中，兩人的表情都有些模糊，卻各懷心事，一頓原本應該充滿他鄉遇故知喜悅的午餐，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情感與意志的微妙較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