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這口氣你要是咽不下去,我們就幫你一把,讓你早點去死。”
一道尖酸刻薄的聲音鑽進了陳霖生的耳朵裏,他艱難的轉動僵硬的脖頸,看到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那是他的二女兒慧琴,此刻她的嘴角正掛着毫不掩飾的譏誚,眼神裏的厭棄幾乎要溢出來了。
“二姐,跟這老棺材瓤子還有啥好磨嘰的,咱們用枕頭一捂了事,要不待會兒醫生來了就不好下手了。”
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陳霖生不用看就知道這是自己最疼愛的三女兒慧貞。
她的話如同冰冷的刀子,一刀一刀剜着陳霖生的心,他想破頭也不明白,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女兒,怎麼會對他沒有半分骨肉親情,只剩下恨不得他立刻咽氣的深仇大恨?
“老不死的,你還敢瞪我?”慧琴柳眉倒豎,語氣愈發狠戾,“再瞪,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眼珠子摳出來當泡踩。”
說着,她扭頭問慧貞:“大姐呢?她不是最恨這老東西?連姓都改隨了別人,這種‘好事’能不等着她?”
“大姐在外頭拖着那個多管閒事的小賤貨呢,好不容易把她支開,咱們得抓點緊,這老東西多活一天就得多花一天冤枉錢。”
慧梅、慧琴、慧貞……
這三個他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女兒都在想着趕緊弄死他,陳霖生氣得渾身哆嗦,他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養出這三只披着人皮的白眼狼。
若不是還有四丫頭慧蘭忙前忙後的伺候照顧,他幾乎要以爲養出三個畜生是自己的問題了。
一想到慧蘭,陳霖生心裏就跟刀絞似的。
在這四個女兒裏,他對四丫頭慧蘭最爲苛刻,小小年紀就讓她下地幹重活,收工回來還得洗衣做飯、打掃院子,從未給過對方好臉色,連學堂的門都沒讓她進過。
可偏偏就是這個他處處虧待的女兒,在他病倒臥床後,伺候得最是盡心盡力,毫無怨言。
陳霖生悔啊!腸子都悔青了!
要是時光能倒流,他說什麼也得把所有的疼愛都留給慧蘭。
“老東西,你現在是不是很生氣啊,活該。”慧琴怨毒的說道,“當年我差點就能嫁進好人家,就差一筆像樣的嫁妝撐場面,讓你去賣幾次血湊湊,你都不情願,要不是你摳摳搜搜沒本事,我早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何至於像現在過得這麼窩囊?”
她將自己人生所有的不如意,一股腦兒全怪到了陳霖生頭上。
“你沒出息,連給女兒掙份嫁妝的本事都沒有,讓你賣點血還推三阻四,你算個什麼爹?!”慧琴積壓多年的怨氣爆發,抬手就照着陳霖生枯槁的臉狠狠扇了下去。
“啪!”一聲脆響,陳霖生只覺得半邊臉頰像是被烙鐵燙過,火辣辣地疼,耳畔嗡嗡作響。
“捂死你個老東西,活着也是浪費糧食。”慧琴狀若瘋癲,抄起炕上的枕頭就死死按在陳霖生臉上。
口鼻被堵得嚴嚴實實,陳霖生瞬間窒息,胸口憋得像要炸開,他拼命想要掙扎,可久病之軀虛弱不堪,手腳軟綿綿的,使不出一絲力氣。
就在這時,三女兒慧貞那陰冷的聲音再次幽幽響起,帶着一種惡毒的戲謔:“對了,老東西,差點忘了告訴你個秘密,我可不是你的種,大姐、二姐也一樣,你替別人白養了這麼多年閨女,戴了這麼多年的綠帽子,咱媽特意交代說等你快斷氣的時候再告訴你,讓你死了都閉不上眼!”
“呃……咳咳咳!”陳霖生猛地一陣劇咳,喉頭腥甜,一股熱血涌上口腔。
“原……原來是這樣……”他心頭一片冰寒,仿佛瞬間墜入了冰窟裏。
難怪她們一個個如此狼心狗肺,毫無人性,原來是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種,所以根本不拿他當爹。
陳霖生心中恨意翻江倒海,悔不該當初,早知如此,他何苦爲了這幾個野種委屈自己大半輩子。
彌留之際,一生的畫面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飛速掠過,最終徹底陷入無邊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或許是永恒,一陣“嘎吱”的老舊木門轉動聲傳來。
“霖生?霖生,快別睡了,我問你個正經事,你要老婆不要?”
陳霖生一個激靈,猛地從炕上坐起身,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個皮膚黝黑、滿臉樸實笑容的老漢。
安奎叔?
陳霖生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他急忙環顧四周,入眼的是陌生又帶着遙遠熟悉感的景象,泛黃起皮的土坯牆,糊着早已發黃脆化的舊報紙,屋頂粗大的木梁被歲月煙火熏得黝黑,掛着蛛網,炕尾立着掉漆嚴重的舊衣櫃,一張瘸腿的方桌用碎磚瓦片勉強墊着,窗台上那盞積滿油垢的煤油燈格外醒目,對面牆上,偉人畫像依舊目光炯炯。
那扇破舊木門背後,釘着一本卷邊泛黃的老黃歷,紙頁上清晰地印着: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三,農歷八月初三,星期日,宜出行,宜嫁娶。
他……重生了!
竟然回到了三十八歲這一年。
這一年,春風初度,萬物復蘇,無論是對這片土地,還是對他陳霖生個人而言,都是命運軌跡徹底扭轉的關鍵節點。
“發啥愣呢霖生?到底要不要媳婦?給句痛快話,你要是點頭,我這就把人給你領來。”安奎叔見陳霖生眼神發直,只顧問東問西不搭腔,急着催促道。
“要!安奎叔,我要老婆。”
陳霖生猛地回過神,斬釘截鐵地連連點頭,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
眼前這一幕,他太熟悉了,刻骨銘心。
上輩子,安奎叔就是這樣風風火火闖進來,扯着大嗓門問他要不要老婆,他一個三十好幾的光棍漢,哪能不想有個知冷知熱、暖被窩的女人,當時他想都沒想就應下了。
可誰能想到,安奎叔好心領來的那個俊俏媳婦才在他這破家裏待了五天,就被慧貞絞盡腦汁、變着法兒地排擠走了,他那時糊塗,耳根子軟,又怕孩子受委屈,竟硬着心腸,眼睜睜看着那女人抹着眼淚離開。
然而,就是這個僅僅和他做了五天夫妻的女人,後來卻一直記着他那幾頓飯、一席安身之所的恩情。
在他晚年住院的時候,除了四丫頭慧蘭,就數她來得最勤,照顧得最是周到。
想起這些,陳霖生就悔恨交加,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子,那麼好的女人他竟然沒能留住,真是活該他上輩子落得那般衆叛親離、淒慘死去的下場。
“成!這話可是你自個兒親口說的,男子漢大丈夫,吐口唾沫是個釘,可不興反悔。”
安奎叔一聽他答應,頓時眉開眼笑,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了一起,他像是生怕陳霖生變卦,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轉身,腳步匆匆地往外走,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望着安奎叔消失的背影,陳霖生獨自坐在炕沿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着泥土的芬芳和幹爽麥秸的氣息,這是充滿生機與希望的味道,他心潮澎湃,百感交集,眼眶不由得陣陣發熱,泛起溼意。
老天開眼呐,竟然真的給了他重活一次的機會。
這一世,他發誓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那三只喂不熟的白眼狼、那個吸他血吃他肉的哥嫂、還有偏心得沒邊兒的爹娘……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想再從他這兒討到半分便宜。
前世那個老實窩囊的陳霖生已經死了,從這一刻起,他也要硬起心腸把上輩子受盡的委屈、吃夠的苦頭,還有那些欠下的孽債,連本帶利,一筆一筆,統統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