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一晃。
“嘣”的一下,老式綠皮火車碾過岔道口,鐵輪壓在鐵軌上發出刺耳的金屬聲,整節車廂像被人猛地抬高又丟下。
硬邦邦的長條座板跟着震了兩下。
商曼沒坐穩,整個人往前一栽,腰磕在椅背的木棱上,疼得她倒抽一口涼氣。
“這叫人坐的嗎?”
她火氣“騰”地就竄上來。
車廂裏悶得要命,窗戶開着一半,熱風帶着煤煙味和汗酸味從外頭灌進來,又被人擠人的身體焐成一團,像蒸籠。吊扇慢悠悠地轉,嘎吱嘎吱響,幾乎沒什麼風。
商曼穿着一件淺米色收腰連衣裙,裙擺在晃動間輕輕擺動。布料是細膩的確良,胸前還有淡金色的暗紋,和車廂裏大多數人身上那種粗布藍褂子格格不入。
她塗了薄薄一層淡紅唇膏,被顛得唇角發緊,眼尾卻更加豔,像被熱氣熏出來的一抹火。
旁邊有人擠了一下她放在座位邊的小皮包。
那皮包是城裏憑票才能買到的進口貨,軟牛皮,帶着一股淺淺的香水味,在這滿車的汗味裏顯得突兀極了。
皮包被擠到將要滑下去。
商曼手一抖,幹脆不接,任由包“啪”的一聲掉到地上。
那聲不輕不重,卻像砸在了所有人心口上。
最近幾天同車的知青都知道,這一節車廂裏,有個惹不起的大人物——商家的大小姐。
——真大小姐,不是嘴上說說的那種。
她不去撿包。
她皺着眉,抬頭就去瞪掛在車廂中間的綠色吊扇,又瞪一眼滿牆黑漆已經掉了一半的行李架,最後視線落回眼前這條硬到發光的木條座板上。
“這叫座位?”她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尾音帶着天生的驕氣,“比我家倉庫裏墊雜物的板子都難坐。”
對面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年輕男知青正擠着要往她這邊湊。
他叫劉偉,是這批知青裏的活躍分子,愛說愛笑,早就聽說這位城裏下來的商大小姐長得好看,脾氣大,他倒不怕。
男人嘛,總覺得自己多說兩句笑話,總能把姑娘哄笑。
這會兒趁着火車顛完,有人下去接水,他旁邊空出一小截座位,他趕緊往她那邊挪。
“同志,”劉偉擠出個自認爲和善的笑,“路還長呢,大家一個車廂,都是去那邊插隊的,互相照應——”
話沒說完,商曼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她那雙眼睛真是漂亮,眼尾上挑,眼珠黑得發亮,睫毛濃密。可那眼神一點不溫柔,冷冷的,像剛從冰水裏撈出來。
她隨意掃了他身上兩眼。
褪了色的藍布上衣,袖口磨得起球,胸口別着個紅色的青年突擊隊徽章,衣襟上還有一小塊看不出是什麼湯水留下的舊漬,被洗得發白,卻洗不掉。
加上這幾天在火車上擠來擠去,汗味、煙味、飯菜味,混合在一起,更往外冒。
商曼皺眉。
“離我遠點,”她說,“你這衣服味道大。”
她聲調不尖,可每個字都很清楚,像敲在桌上的玉牌。
一瞬間,整個車廂像被誰按了靜音鍵。
桌上“啪嗒”一下翻動撲克牌的聲音停了;靠着窗打瞌睡的中年男人眼皮抬了一半;推着水壺走過的乘務員腳步都頓了一瞬。
劉偉臉“騰”地紅了。
他本來笑着的嘴角一下子僵住,在臉上懸着,進退兩難。
後排有人悄悄“噓”了一聲,像是提醒,又像是看熱鬧。
車廂裏所有視線都偷偷往這邊偏。
有人覺得這姑娘說話太沖了。
可更多的人,心裏默默縮了一下:敢在火車上當衆嫌棄人、不給半點面子的,背後不是硬靠山誰敢?
商家大小姐,市裏真正有權有勢那一家的千金——這幾天他們都從隨行幹部嘴裏打聽得七七八八了。
再看她那身確良裙子,那只皮包,那雙腳上淺色的皮涼鞋,腳趾頭白白的,塗了透明指甲油,在昏暗的車廂裏都顯得晃眼。
跟他們這些拿着介紹信、抱着鋪蓋卷下鄉的毛頭小青年,完全不一樣。
劉偉被噎得說不出話,只能訕訕往後縮了縮。
他剛一退回自己的位置,火車又是一陣劇烈搖晃。
尖銳的汽笛聲從前方傳來,車輪壓過接縫,“哐當哐當”地響。
這次震得更厲害,半個車廂都跟着晃。行李架上綁得不牢的麻袋“咚”地往外滾了一點,有人趕緊雙手去扶。
商曼伸手扶了下座板,卻還是被顛得撞向前面的木靠背。手肘撞上去,手上一麻,皮膚瞬間紅了一片。
她只覺得這一路,從車站上車那一刻起,就沒有一件順心的事。
外面熱,車廂裏更悶,風扇轉得跟喘氣一樣,沒什麼用。
空氣裏混着汗味、腳臭、飯盒裏菜湯的酸味,還有鐵鏽味,像糊在喉嚨上一樣,越呼吸越煩躁。
她本來好端端坐在靠窗的位置,座位是隨行幹部提前聯系好的。結果人一多,又是包又是鋪蓋又是籃子,眼前堆得亂七八糟,連窗外那條飛快倒退的鐵軌都看不清楚。
木靠背邊緣劣質油漆已經起皮,露出裏面幹裂的紋理,她剛才被拱了一下,一角油皮劃過她裙子邊,留下一道小白印。
商曼臉色一下子冷下來。
“誰擠我?”她猛地轉頭。
身後一個抱着孩子的婦女嚇得哆嗦了一下:“我、我沒——”
她話沒說完,火車又一聲長鳴,震得人的耳朵嗡嗡響。
商曼索性站起來,手上那只小皮包還扔在地上,沒去撿。她抬手把額前一縷被汗蒸得有點粘的碎發往後捋,抬腳就往過道中間走。
人太多,腿腳伸不直,過道裏站着的人不得不往兩邊縮,盡量給她讓出一條路來。
有人壓低了聲音嘀咕:“大小姐又要鬧了。”
有人用胳膊撞了撞同伴:“你小聲點,惹不起的。”
她走路的姿態卻一點不像在火車上擠來擠去的人,背挺得直,腰細,腳步踩得極穩。不經意間裙擺掃過別人褲腿,帶起一小點香皂味,像突然從泥地裏飄過的一陣風。
走到車廂中段,她終於彎腰,把那只皮包拎起來。
包摔在地上,角落處擦掉了一點皮。她嫌棄地瞥一眼,隨手在裙擺上抹了抹包上的灰,動作隨意得像是在扔垃圾。
最近跟她一路的列車乘務員正在前面給人添水。男人二十七八歲,穿着藍制服,袖子卷到手肘,白搪瓷暖水壺裏咕嘟咕嘟晃着熱水。
聽到動靜,他頭一抬,就看見她站在自己面前。
“同志,有什麼事?”他下意識跟平時一樣開口,語氣還算客氣。
商曼抬眼看他,淡淡地說:“我要換位置。”
“啊?”乘務員愣了愣,“現在車上人多,座位都是按——”
“這椅子硬得硌骨頭,坐得人腰都斷了。”她打斷他的話,眼尾一挑,聲音涼涼,“車廂裏又臭又悶。你們賣票的時候怎麼不說是牛棚?”
她這話說得不客氣,周圍人都聽得見。
有脾氣直的,忍不住咕噥一句:“誰還沒買票了?票價都一樣。”
立刻被旁邊人拽了一把:“小聲點,別多嘴。”
商曼聽見,也不回頭,她對閒言碎語一向不在乎。
她把那只皮包往乘務員面前一擺:“麻煩你現在就解決。”
乘務員被她這架勢唬了一下。
——這幾天他也聽說了,這車上有個商家的大小姐。
來的時候是有打過招呼的,鐵路這邊開會時,領導單獨提過:“那個商同志,家裏情況特殊,要照顧好。”
可照顧好是一回事,被這麼當衆頂着也是另一回事。
乘務員臉上掛着爲難:“同志,現在車上確實緊張,都是一樣的硬座,就算——”
話沒說完,車廂裏又是一晃,他手裏的水壺差點沒拿穩。
滾燙的熱水從壺嘴濺出幾滴,在走道上燙出幾朵白花。
邊上一個小孩被嚇得哇地一聲哭了。
那哭聲尖銳,跟着車廂的嗡鳴一道,在這封閉的空間裏來回撞。
商曼眉心一點一點擰緊。
這會兒太陽穴一跳一跳,胸口那股煩躁氣越壓越高。
“你們這叫服務?”她冷笑了一聲,眼角卻有點紅,像氣得要哭卻死撐着不掉淚,“我爸要是知道我花錢買了票,上來的還是這種破地方——”
她故意停了一下,才慢悠悠地吐出兩個字:
“——他會很高興。”
乘務員:“……”
他當然聽得出那句“很高興”裏透出來的陰陽怪氣和威脅。
她懶得再解釋,語氣卻更淡:“叫你們領導過來。”
車廂裏的空氣更窒了。
有人悄悄咽了口唾沫。
···
沒多久,帶隊的幹部就被人急匆匆叫來了。
梁隊長四十來歲,人高馬大,穿一身舊中山裝,衣領洗得發白,頭發用梳子往後抹得服服帖帖。
他一腳跨進車廂,還沒看見人,就被熱空氣撲了個滿臉。
“咋啦咋啦?”他一邊解領口的扣子,一邊往裏走。
遠遠看見站在過道裏的姑娘,心裏“咯噔”一下——這位要是鬧起來,他這一路就別想清閒。
“商同志,”梁守魁趕緊擠過來,臉上堆笑,“咋站這兒了?坐回去,坐回去,有話咱們慢慢說。”
商曼沒動。
她指了指那一排排木板椅,聲音不高,卻不容置疑:“梁隊長,這是給人坐的?這是給豬睡覺的吧?”
梁守魁:“……”
後面有小年輕“噗”地低笑一聲,立刻被同伴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笑意生生咽回去,只剩憋紅的臉。
“哎呀,這不都一樣嘛,”梁守魁擦了把額頭的汗,還是笑,“同志們都這樣,咱們下鄉嘛,總得吃點苦。”
“我吃不吃苦,”商曼懶洋洋地看他一眼,“還輪不到別人說。”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有股子天生的驕氣,是從小在好日子裏被捧着長出來的,不是故意裝的。
梁守魁被她這麼一看,心裏直打鼓。
——商敬安的女兒,可不是他能得罪的。
這趟任務,本來是上面交給他的政治任務:配合安置一批城市知青,尤其是要把這位商大小姐平平安安送到公社去。
上面話都放了:“別出差錯。”
偏偏這位說一不二,他也惹不起。
“這樣,”梁守魁急中生智,朝乘務員使個眼色,又壓低聲音,“列車上不是有個小隔間嗎?我們同志身體嬌貴,路途遠……咳,你給擠擠?票是一樣的票,但人不太一樣,你說是不是?”
乘務員立刻會意。
鐵路這邊原本就給列車員和幹部留了幾個小隔間,不對外賣票,裏頭比普通車廂稍微清靜一點,有門,能關上。床倒沒有,就兩條軟一點的長椅。
他心裏盤算了一下:就這一段路,把人安穩送過去,總比在這裏當衆吵起來要好。
“行,”乘務員點頭,“這位同志跟我來吧,前頭有個小間,空着的。”
這句話剛說出口,車廂裏立刻響起一陣壓得很低的議論聲。
“還有小間啊?”
“早知道我也去鬧一鬧。”
“不一樣,人家是誰?”
“得了吧,你敢說你爸名兒?能把隊長嚇成那樣?”
有人酸酸地嘆氣,卻也只是小聲嘀咕,沒人真敢站出來說什麼。
大家都看得明白——有些人從一出生就站在高處,那不是這裏幾張硬座票能拉平的。
商曼看都沒看這些人一眼。
她只是抓緊了手裏的皮包,抬腿就往前走。
窄窄的過道裏,腳下不太穩,她卻從容萬分,仿佛不是被人“特批照顧”,而是理所當然地走進自己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