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午後的太陽有點往西偏了,光線不再直直往下砸,卻從院牆斜斜打進來,把李家院子曬成兩半:一半亮、一半暗。

亮的那邊,是曬谷場,地面泛白,熱氣往上冒;

暗的那邊,是雜物房、豬圈、廁所擠在一起的角落,潮、溼、味道重。

雜物房門框上那道裂縫,像被曬裂的舊傷疤,黑黑的一條,怎麼糊泥都糊不平。

韓川正蹲在那道門口。

他手裏捏着一把破抹布,正往門檻下面擦水——早上挑糞回來時有一桶晃了一下,糞水濺出來一點,黃娟秀嫌臭,非要他“擦幹淨,不然一院子味兒”。

糞水已經半幹,抹布往上一擦,混着泥,抹得滿手都是斑。

他也不嫌,只低着頭,一點點擦。

“川子——!”

灶屋裏,黃娟秀的嗓子又響起來了。

她的聲音不算尖,可一喊人就帶着股子居高臨下的味兒,往院子裏一壓,誰都聽得見。

“你那邊收拾好了沒?!”

“嗯。”

韓川應了一聲,仍舊把最後一塊角落擦完,才把抹布在一旁破鐵桶邊使勁抖了抖。

手背上的筋一繃,抹布上水花飛出幾滴,落在地上,很快又被土吞了進去。

他剛站起身,還沒直腰,黃娟秀已經從灶屋那邊走出來。

她圍着一條有油漬的圍裙,手裏拿着個勺子,一邊走一邊敲在門框上,“當、當”兩聲,有點不耐煩。

“磨蹭啥呢你?讓你擦個門口,能擦半天。”

她站在雜物房門前,往裏頭掃了一眼,見那半截板床靠牆擺着,旁邊柴火也碼整齊了,但還是皺眉:“這破屋子本來就擠,你再亂丟兩樣,連下腳地兒都沒。”

說着,又往外一指:“廁所那邊還一桶泔水沒倒,你趕緊給我提出去。豬在那兒哼唧半天了。”

韓川“嗯”了一聲,往廁所方向瞥了一眼,抬腿要走。

黃娟秀又叫住他:“你吃飯沒?”

他腳步略略一頓,抬頭,眼睛裏閃過一絲猶豫:“還沒。”

其實他餓了。

午飯灶屋裏早就煮好,李守鄰先吃了,一會兒要下地;黃娟秀邊盛碗邊絮叨“男人幹體力活要吃飽”,又盛了一碗給閨女放屋裏。

至於他——

總得等活幹得差不多了,剩啥吃啥。

他已經習慣。

黃娟秀聞言,卻不過是“嘖”了一聲。

“沒吃飯咋了?活照樣要先幹完。”她理所當然地道,“誰家能像你這麼清閒?要不是在我們家,你有這頓飯吃?”

她這話,不算凶,也不算溫柔。

就是一種極普通、極自然的、家裏當家女人對“寄住勞力”的態度。

你住我家,就得出力。你吃我家,就別先想着自己嘴。

如果說這話的人是別人,韓川也許會回兩句。

可她是李家主母。

從小到大,他就是在她一聲聲“川子”的召喚中長起來的。

從一開始說“謝謝嬸子”,到後來只說“嗯”,到現在——連“嗯”都要省一半心思,換成一個默默走過去提水的動作。

“聽見沒有?”

黃娟秀見他沒立刻動,又往前一步,用勺子點了點院角那只破水桶。

“你這人啊,從小就這樣,幹活不慢不快,就是不結利索。”

“李叔下來還得用盆,你再拖一會兒,一家人都等你。”

韓川收回視線。

“知道了。”

他把抹布隨手丟回屋裏,走過去提那桶泔水。

桶已經半滿,發酸的菜湯味沖得人直想皺鼻子。

他手上一用力,桶離地,往前晃了一下,又穩住。

肩膀的肌肉抽了一下。

太陽曬在他後頸上,汗從發根滑下來,沿着脊梁骨往下流。

他沒有再提“飯”的事。

也沒有說一句“我餓”。

就像剛才那句“還沒吃”不過是順嘴提了一句,無關重要。

院門口,土路上有影子輕輕晃了晃。

商曼站在門外,撐着那把淺色小傘,靜靜看了一會兒。

她來幹什麼?

她自己都說不清。

只是曬完衣服,院子裏又吵又悶,她懶得聽知青點裏那些酸話,腳下隨便一拐,就繞到了李家門口。

明明昨晚剛在心裏說要“盯住他”,今天一整天倒沒怎麼刻意找人。

可一到傍晚,人就不自覺往這裏走。

她站在門邊一點,從門縫裏把院裏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黃娟秀手叉着腰,嘴裏一邊嘟囔,一邊往灶屋裏走:“你趕緊倒了回來,把雞喂了!別光知道出力,腦子也動動!”

她這話的意思,大概是既要他幹重活,也要他幫着照看細碎的小事——雞、豬、柴火、灶台,全是手邊活。

韓川仿佛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安排”。

他提着那桶泔水往外走,肩膀微微一偏,盡量不讓桶邊溢出的湯水灑在院牆上。

他背影不駝。

——就這一點,很奇怪。

從小就被人這麼呼來喝去,住的是雜物房,吃的是剩飯的人,要麼早練成一副徹底彎下去的背,要麼早一點反抗。

可他沒有。

他就這麼沉默着,好像把自己的腰撐成最後一點底線,除此之外,所有的“聽話”“順從”,統統都可以給出去。

商曼輕輕“哼”了一聲。

“寄人籬下。”

她在心裏吐出四個字,味道怪怪的。

不是同情。是鄙夷多一點。

——她討厭這種“被當成牲口使喚卻一聲不吭”的沉默。

討厭人自己不反抗,卻又在夢裏成了踩着她往上站的那個。

她從來不覺得“可憐人”就能自動洗白。

有的人命苦,是命不正。

有的人命苦,是自己軟弱。

而夢裏的那個人——明顯從軟變硬了。

那份變化,才是真正讓她心裏發涼的東西。

她眯了眯眼。

正要轉身離開,就聽見院裏灶屋方向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跟黃娟秀那種“當家主婦”踩出來的地氣不同,這腳步很輕,帶着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哥——”

聲音也很輕,很軟。

像春天剛冒出土的小草,軟軟的,卻往上拱。

“你飯還沒吃吧?”

雜物房門口的板床旁邊,有個影子慢慢靠近。

商曼站在門外,能透過那道裂開的門縫,看到一角裙擺。

那是件洗得很幹淨的碎花布衫,底色淺,花不大,規規矩矩地散在布料上。

下面是一條深色粗布褲子,小腿收得緊緊的,腳上穿着一雙打了補丁的布鞋。

衣服樣式不出挑,卻從整潔裏透出一點“細致”。

——這是李家的姑娘。

女主人黃娟秀對外說話時“同志、同志”叫着,對裏掌勺、吆喝。

她的女兒,卻是另一副樣子。

“端穩啊,別灑了。”

灶屋那邊,黃娟秀壓低聲音交代了一句。

“嗯。”

女孩應了一聲,抱着一只白底藍邊的搪瓷碗,小心翼翼地走向雜物房。

碗裏是兩小團玉米糝窩頭,被揉得圓圓的,旁邊還壓着幾片鹹菜葉。

熱氣從碗邊冒出來,在空氣裏暈開一小圈。

她走到門口,停下。

“哥。”

韓川剛把空桶放在雜物房門邊,聽見這一聲,回頭。

兩人的視線在昏黃的光線裏撞上。

她臉被爐火烤得有點紅,額角有汗,手捧着碗,眼睛卻明淨,帶着一點小心的小心疼。

“趁熱吃。”

她把碗往前一遞。

“媽說你中午到現在都沒好好吃,就喝了兩口湯。”

“再不吃一口,晚上下地沒力氣。”

商曼在門外聽着,沒出聲。

她看着那只碗,從女孩手裏慢慢挪到韓川手裏。

看着他指節輕輕扣住碗沿,低頭“嗯”了一聲。

——這個院子裏,真正把這人當“自家人”的,似乎不是剛才吩咐他“沒吃飯活也得幹完”的當家主婦。

而是眼前這個柔柔弱弱的女孩。

“李青禾——”

商曼昨晚就打聽到了:李家閨女,叫這個。

也就是她夢裏那個被她罵“鄉下人”的女人。

那會兒,她對這個名字的感覺,還停留在“夢裏的哭包”“現實的鄉下姑娘”這層。

現在,她才真真切切看到。

“哥,你早點吃。”

李青禾把碗交到他手裏,笑意淺淺的,“待會兒我要去幫媽擇菜。”

她頓了頓,又輕聲補了一句:“你不吃,我會難受。”

韓川低頭看了看碗。

窩頭不算多,鹹菜味偏重。

分明是很普通的一頓飯。

他卻在那一瞬間,沉默了一秒。

“知道了。”

他答得很輕。

商曼看着這一幕,嘴角慢慢勾起一點冷笑。

涼得很。

——溫溫柔柔地喂人。

——柔柔軟軟地纏人。

嘴上說得委屈巴巴:“你不吃,我會難受。”

實際上,把“吃不吃”這個選擇權,牢牢抓在自己手裏。

他不吃,她就可以“難受”;他吃了,她就可以放心,在心裏畫勾:“他還是我的”。

像喂一只養熟了的貓。

她本來只是冷眼看戲。

看着這一人一碗飯、一張柔軟笑臉、一聲輕得不能再輕的“哥”。

直到她意識到——這個女孩子不是單純在“給他送飯”,她是在給他系繩子。

“鄉下女人就喜歡喂人嗎?”

她忍不住,聲音不大,卻幹幹淨淨地落在這片院子裏。

李青禾一愣。

她轉頭,才看見門邊陰影裏站着的人——一身淺色裙子,在這片土磚牆之間明顯得很。

“商同志?”她愣了愣,隨即露出一個有點靦腆的笑,“你怎麼站在這兒?”

她的笑跟她的聲音一樣軟,眼睛彎起來的時候,真誠裏帶着一點怯怯的。

像極了那種“村裏人眼裏最好的姑娘”:勤快、懂事、說話輕聲細氣。

商曼沒回答她的問題,她笑了一下,笑意卻一點不達眼底,“端着碗在男人跟前晃來晃去。”

“怕他不吃?”

“還是怕他忘了你?”

李青禾指尖輕輕收緊。

端碗的手微微用力,搪瓷碗邊緣在她掌心壓出一個淺印。

她抬眼,看了韓川一眼,似乎是在確認——他會不會替自己說句話。

或者……至少,站在自己這邊一點。

可是,沒有。

韓川只是皺了皺眉。

那皺眉更多是對“吵鬧”的不耐煩,對事情發展成這樣的一點煩躁。

不是爲了誰。

也不是替誰。

他看了商曼一眼。

那眼神裏有明顯的不高興——被她這句“鄉下女人”的話刺到了。

可那“不高興”只停了一兩秒,就被他壓了下去。

他低頭,沉默地拿穩自己手裏的那只碗。

——沒反駁。

——也沒吭聲幫誰。

他從小就知道:這種時候,多說一句,多挨一句。

還不如閉嘴。

李青禾捕捉到了他的沉默。

她的手指又緊了緊。

那一瞬間,她眼底閃過一絲極淺極淺的陰影。

轉瞬即逝。

再抬頭時,她已經換上一副完美的溫柔笑容。

“商同志不習慣吧。”

她朝商曼走近一步,刻意保持着不冒犯的距離,聲音軟得像在哄小孩。

“我們鄉下地方,條件簡單,人也笨。”

“男人幹活累,我們做飯的,看到他不吃,就會心裏着急。”

她輕輕笑了一下,又低頭瞥了一眼韓川手裏的碗。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說,“他要是餓着肚子去幹活,我晚上睡覺都會心疼。”

“你不習慣。”

她又抬眸,目光溫溫地看向商曼,“慢慢就好了。”

“跟我們久了,你也會理解的。”

話說得軟軟的,邏輯卻一點不軟。

——她把自己放在“理解一切的本地人”位置上。

把眼前這位城裏來的商小姐,輕輕往“外人”的框裏一推。

你現在不習慣,是你不懂、不融入。

以後你習慣了、融入了,自然就不會覺得“鄉下女人喂人”有什麼不對。

誰來適應誰,一句話就顛倒了。

商曼被明晃晃、粗暴的冒犯了。

她喉嚨裏那點火一下子頂上去,頂得她指尖都發涼。

如果對方是黃娟秀那種,她反而不難應付。

大聲、直接,她就更大聲、更直接。

“沒吃飯活也得幹完”這種話,她一句“你自己幹去”就能頂回去。

可偏偏是這樣一種柔軟,“慢慢就好了。”

——誰說我要“好了”?

——誰說我要適應你們這套?

商曼的指甲扣進掌心,扣得發疼。

“我怕我慢慢就壞了。”

她抬下巴,“跟你們久了,連自己碗都不會端,只會給人喂飯。”

“那多丟人。”

院子裏空氣瞬間緊了一緊。

連遠處雞叫都顯得突然了一點。

李青禾沒變臉。

她只是輕輕眨了眨眼,眼裏的柔和如舊。

“我們不覺得丟人。”

她輕聲道,“我們照顧的人,沒有餓着,我們自己就覺得值。”

她說着,轉身,再次把視線落到韓川臉上,輕聲提醒:“趁熱吃。”

她整個人像把視線裏的世界分成兩半——

一半是她和碗裏的那點飯菜,還有對這個叫“哥”的人的所有牽掛;

另一半,是門外這位站着看戲的城裏人。

商曼被這“一裏一外”的感覺刺得眼睛發酸。

她從小站在所有圈子的中心。

不管是父親的同事,還是那些來來往往的叔伯、阿姨,大家說話繞來繞去,始終會繞到她身上。

她是被圈起來的那一個。

所有人圍着她打轉。

現在竟有人,把她往圈外一推。

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孩,心裏可能比誰都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不是簡單的“感情”。

而是——控制。

從一碗飯、一聲“哥”、一個“我會心疼”開始,一點點,把這個住在雜物房的男孩,拴在李家院子裏。

拴在她身邊。

讓他在所有人眼裏都成了“她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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